第30章:十年间
吻刺 by 灰化肥未满三周岁
2024-12-23 19:54
霍狄走的前几天,他们刚过完冬至。
他常年出任务,而岑越也漂泊惯了,很少过节。
所以直到晚上,邻居老夫妻来敲门送饺子的时候,才想起来那天是节日。
虽然岑越吃的少,霍狄还是亲自去厨房下了一些袋装的饺子,当宵夜。
那是霍狄最后一次开火。
水平依旧不怎么样,但好歹东西能吃。
霍狄走之后;首都一直下雪。
天气冷极了,岑越守着冰箱里的剩饭剩菜过日子,懒得出门。
吃了好久,感觉食物都要变质了,才准备收拾倒掉。
下楼丢垃圾的时候,刚好看到邻居。
老爷爷慈眉善目地笑,问岑越:“你家里人呢?”“……去忙工作了。”
岑越小声说。
元旦之后,他打开信箱,收到来自霍狄的第一封信。
霍狄写,小越,节日快乐,希望这封信没迟到。
字迹遒劲有力,像铁画银钩。
岑越抿着嘴唇,翻来覆去,想找一个可以回信的地址。
但是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抽屉里。
除夕也是一个人过的。
岑越埋头刷完一整套题,打开电视,听了大半夜的节目,然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凌晨,满城都在放烟花。
绚烂的焰火在落地窗前炸开,一片姹紫嫣红。
岑越在烟花最热闹的时候醒来。
首都的春节比边境要繁华得多,他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屋子里又黑又冷清,连一个说新年快乐的对象也没有。
如果霍狄在就好了。
元宵,春分,清明,端午。
枯黄的枝条开花抽叶,岑越一天天数着日子过。
据说养成一个新习惯需要二十一天。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之前习惯上霍狄的陪伴,好像比二十一天要快很多。
但现在又数过了许多个二十一天,他还是没有习惯孤独。
看书看到一半口渴了,还会习惯 Xi_ng 地回头喊一声:“霍狄,帮我倒杯水好不好?”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回音。
打扫卫生的时候,岑越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只怀表。
是当初霍狄为了帮他解围,专门从集市里买回来的。
模样已经旧了很多,表带上残留着被子弹磕出来的细小的痕迹。
岑越把它擦干净,随身带着。
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边。
听着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比较没那么容易失眠。
但是会开始做一些好的不好的梦。
六月来临之前,岑越已经补完了所有的课程。
初中知识又不难,只要认认真真地努力一段时间,很容易就能赶上同龄人的进度。
等天气再热一点,学校也放假了。
住在附近的学生们经常聚在一起打球,打到兴头上,此起彼伏的呼喝声,连高层都能听到。
青春期的快乐热烈而简单。
也是在那个时候,岑越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孤独。
他被霍狄带过来,却并没有真正地融入这座
陌生的城市,融入到其他十六岁少年少女最普通的生活里。
别人的生活中全是作业、考试、体育运动与电子游戏,就算恋爱,也只会羞怯得不得了地牵一下手。
而岑越 M-o 过枪见过血,走过隔离区漫长的国境线,在十六岁的年纪里,已经过早地被另一个男人烙上去不掉的印记。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因为太多的经历, Xi_ng 格敏感早慧。
不论走到哪儿,都格格不入。
抽屉里已经放了六封霍狄写来的信,从元旦快乐,一直到儿童节快乐。
霍狄还把岑越当长不大的小孩,嘱咐岑越在过节的时候给自己买一个蛋糕。
岑越抿着嘴唇,没哭,也没笑。
其实心里不是没有疑虑。
霍狄说自己不方便打电话,但每封信都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字也好看,显然不是仓促间写下来的。
连信纸也基本是同一种。
这一切,都说明霍狄写信的地方,其实环境不差。
至于别的方面,岑越不敢多想——他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一个人,就不愿意去怀疑。
……八月底,许久不见的房东找上门,彬彬有礼地跟岑越商量能不能搬出去。
他说,自己过段时间需要用钱,得把这间房子卖了。
霍狄离开前已经交满了房租和押金,房东说,他愿意全额退。
岑越想了想,祈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送走房东之后,他下楼去买了一包烟。
在校园里的高中生都被禁止吸烟,而岑越现在还没正式入学。
抽完半包之后,他想,要不干脆不读书了吧。
反正读了也是浪费钱——假如霍狄从不曾带他离开边境,他也不会有这个读书的机会。
霍狄留下的银行卡里还有些资金,再把定期转成活期,离这个地段的一整套房子,还差一些钱。
数目不小,但努力一下也不是达不到。
岑越徘徊在街头,一家商铺一家商铺地问,你们招不招人,工资多少,包三餐吗?后来终于找到工作,在一家餐馆里面打杂,收银,洗盘子,什么都做。
餐馆客流量大,饭点时人忙得抬不起头。
听到有人多喊了自己几声,岑越转过身,发现是竟然是邻居奶奶。
她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在这儿打工?”岑越小声说:“想攒点钱。”
邻居奶奶叹了口气,又问:“你家里人还没回来?这都大半年了。”
岑越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之前听不出来的言外之意,现在忽然全都如此显而易见——她脸上带
着怜悯,嘴上说着各种安 We_i 的话。
她一定是觉得,霍狄骗了他。
可是如果真是骗子的话,为什么要给他留下了七八年的钱?同事也不理解,总笑着揶揄:“岑越,别人赶你走,你就换个地方租呗。
首都这么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干嘛还要辛苦攒钱买房?”岑越不吭声。
他每天下班,都路过邮箱,看一看里面是不是有新的信件。
九月三号,霍狄的信到了。
他写,小越,希望你在学校里能过得愉快,交到新的朋友。
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会被很多人喜欢,但不论如何,禁止移情别恋。
岑越想着霍狄吃醋的模样,嗤地笑了一声,然后把信收藏好。
假若房子被别人买走的话,岑越想,那未来好几年的信该怎么办?房子的新主人会介意跟他共用一个信箱吗?那些信会被弄丢吗?而且屋子里到处都是霍狄留下的生活痕迹,如果搬去其他地方,他能用来想念霍狄的东西,就更少了一点。
他跟别的年轻力壮的同事一起联络了第二份工,每天多累几个小时,就可以挣双倍的钱。
那同事是个老烟枪,抽的烟便宜,但是劲儿大。
岑越吸一口,就要咳嗽。
再多抽几次,就喜欢上了。
同事评价他:“你这人,看不出来啊。
年纪不大,脸长得娘,身板虽然瘦,但还挺能拼,是个小男子汉。”
成年和成熟是不一样的概念。
有些人要到二十来岁才会真正成熟,而岑越在十七岁生日之前,就被迫一个人担起生活的重负。
霍狄的信这回是提前送到的。
“小越,生日快乐。”
下面还画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生日蛋糕。
真不敢想象,霍狄在写这封信时,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岑越眼角发红,在画上添了几根蜡烛。
然后低下头,满腔虔诚地许愿:希望新的一岁,能够顺顺利利,早点攒够钱,然后买下这间房子。
他已经把这间房子当作自己的家,不想再做回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房东把日期宽限到第二年春节后,岑越道了很多声谢。
没满十八岁的人不能贷款,要买房,就必须全额付清。
他拼命工作,日子过得节俭,看着银行存款上的数字慢慢越攒越多。
快过春节的时候,岑越实在等不及,敲开邻居家的门。
他诚心诚意地列出自己的积蓄,收入,以及还款能力,问这对善良的老夫妇,能不能先借自己一笔钱。
欠条已经准备好了,利息随意,等每个月工资下来,就定期还账。
老奶奶忙说:“我们也不急,你先拿去用,别客气。
也不是什么大钱,当邻居这么久了,我还信不过你吗?”岑越只能忍着泪,说:“谢谢您。”
所有事情仿佛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岑越忍不住想,如果霍狄回来发现自己已经买了房,会不会被吓一跳。
这段时间他过得辛苦而压抑。
但是在那个夜晚,岑越裹着被子,放任自己安安静静地开心了一小会儿。
又到了收信的时候。
这一回,信箱的门有些紧,像是被卡住了。
岑越连续拉了许多次,终于把锁打开。
雪片一样的信,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瞬间全部倾泻下来。
信封上面都是一样的字迹,写着这个地址,和“岑越收“。
他蹲下去,一封封信捡起来。
一边捡,一边数。
一共一百二十封信,都是霍狄写的,无一例外。
把信搬回家之后,岑越取来裁纸刀,坐在地上,慢慢地切开信封。
拆完一封,就读一封。
“小越,十九岁生日快乐。”
“小越,这是离开后的第三年春节。”
“小越,八年过去了,你近况如何?”“小越,大学考得如何?”岑越看着一封封的信,慢慢地,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小山似的信件下面,又翻出一张稍硬的纸。
纸上说,公司业绩不好,计划取消慢递业务,所以不得不提前送出存下来的信,还望收信人海涵。
岑越又数了一遍,一百二十封信,一次 Xi
_ng 全部都涌了进来。
如果慢慢送的话,能再维持九年。
——所以霍狄是离开之前,预先准备好了十年的信。
霍狄为什么要这样做?岑越什么也想不出来,连读也读不下去,他只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傻子——听霍狄的话,乖乖入学读书,每个月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等一封早就写好的信;或者选择不读书去工作,辛辛苦苦攒钱借钱买房。
不论是哪一条路,都很傻。
他未来许多年人生里微末的希望和期待,都只是霍狄离开之前,早已安排好的一场骗局。
岑越已经一年多没有哭过了,现在哭得泣不成声。
X_io_ng 腔闷痛,头埋在膝盖里。
他不想恨霍狄。
除了霍狄,他这辈子就没从其他人身上感受过温暖。
但如果不是霍狄,他会一直麻木,乖戾,浑身是刺地野蛮生长下去。
他就不会跌得这么重,难过得像死了一样。
也许别人都说得对,霍狄不会再回来了。
那天晚上,岑越清点好借来的钱,又全数还回去。
他的眼睛还肿得厉害,只好一直低着头,免得被老太太多问。
房子也不用买了,他取回多余的租金和押金,拖着行李,买了一张回边境的火车票。
离开的时候是初冬,一年之后回去,路上的树已经生出新芽。
地暖回春,大雁北飞,他一路从繁华坐回荒蛮里。
但边境也不是故乡。
他没有亲人,没有房子,也没有家。
拖着行李在街上漫无目地走,反而如同过客,不是归人。
后来,岑越想,也许他真正的家,只存在于那年隔离区山林间覆着初雪的小帐篷里,而且只维续了短短的一瞬。
在那一瞬,他爱着霍狄,而霍狄也刚好爱上他。
他重新开始读霍狄的信,说不定在谎言下面,还藏着一点真心。
霍狄祝他学业顺利,祝他快高长大。
霍狄还摘抄了几句岑越很可能会喜欢的诗——在离窗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掸去斗蓬上的毛发;他指着冰峰起誓:“睡吧亲爱的,我必如雪崩再来。”
岑越捏着这封抄了诗的信,缩在火车座位上,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帐篷里过完一夜之后,他骑在马上,对霍狄说:“如果以后哪天你不要我了,我说不定会难过得活不下去。”
那时霍狄说,不会的。
现在岑越明白了——原来不是承诺不会抛弃他。
而是在说,人不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在梦里,他控制不住地,让薄泪润湿了眼睫。
……后来还是回到首都,因为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无论去哪儿,都没什么区别。
岑越已经不再做梦,梦里的霍狄总是越走越远。
首都通货膨胀厉害,他当年差点钱买不起的房子,一年年越来越贵,依旧买不起。
偶尔又翻起霍狄的信。
最后几封里面,霍狄写:“小越,等过完二十六岁生日,我们就可以重逢了。”
“你也许会奇怪,为什么十年间,我的长相几乎没有变化。
有很多事情,我想等见面之后,再跟你慢慢解释。”
他没办法不去爱霍狄,所以就算再渺茫,也要一年一年倒计时地等那个解释。
可是越等待,就越是痛苦。
他曾以为,自己的爱恋就像十六岁以后的人生一样漫长。
他曾以为,只要看了国境线上的日出,从此都会是天光大亮。
想不到,那一声早点睡与印在额心的亲吻,从往后贫瘠孤独的人生里往回看,原来竟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别离。
二十六岁生日那年,岑越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又许了一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