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妖刀記前傳)

默默猴

武俠玄幻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著身臂,肆無忌憚地,仿佛要把居間的壹線灰天攫下,撕成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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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折:貞功辟惡,法存壹心

魚龍舞(妖刀記前傳) by 默默猴

2021-5-13 19:56

  而來人被這麽壹阻,隕星般的墜勢硬生生由獨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彈開,落在慌不擇路的村民當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烏壓壓壹片的人影,忽四向攤平,就這麽流淌壹地,瓜滾枝疊,終歸於無;直到夜風卷來濃烈的血腥臭氣,眾人才意識到發生什麽事。
  阿雪面色慘白,揪著梁燕貞懷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無法自制地顫抖。平無碧見那人踩著遍地血肉泥濘而來,發出令人牙酸的漿膩聲響,再也忍耐不住,“惡”的壹聲,抽搐著嘔了壹地黃白。
  僵屍男子不避汙穢,抓著他衣領提起,反手壹耳光,抽得平無碧暈頭轉向,差點被自己嘔出的穢物噎死。
  “沒用的東西!”僵屍男子踹得他臉面著地,鮮血長流,擡頭恰對著閉目長逝的奚師兄。平無碧又驚又痛,悲從中來,跪地嗚嗚啜泣。“死於此間,妳怎生向奚長老交代!”
  僵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壹震,本欲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壹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
  僵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妳帶隊,切勿停留。”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陰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壹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壹霎,冷道:“妳自己小心。”
  指揮眾人擡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僵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著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妳師兄。”
  白衣少年道:“看著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
  僵屍男子斜乜他壹眼:“讓妳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
  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徑朝另壹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著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制成,取自窮兇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已知的壹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十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發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兇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陰府庫中就藏有壹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裏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舍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欲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卷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面見顧挽松,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
  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錘。
  那是柄不起眼的錘子。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錘頭壹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壹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錘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錘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飲血後的錘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梁燕貞著緊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妳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錘往虛空中壹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壹路蜿蜒迤邐,仿佛壹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壹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壹條深逾兩尺、寬約壹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著血瞳陷在溝裏,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壹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僵屍男子。
  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拉了壹把,此際溝裏五體不全的,非只歲無多壹個,而是壹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壹拖,僵屍男子踉蹌坐倒,衣?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錘頭……是”永劫之磐“!”
  壹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面,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僵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怎地卻是妳?”烽魔“曠無象!”
  ***  ***  ***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盡管滿面於思,蓬頭垢發,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壹天壹夜工夫。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壹人緊緊抱在懷裏,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陰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只有他有這般特權。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著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著保護她,可憐的家夥。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陰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著極大的作用。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壹片的癲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三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壹塊心病。
  其他陰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遊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只有他能與曠無象對話。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只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沈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陰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陰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麽?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著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陰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槨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壹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蹺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壹擊,只敲下壹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茍合,欲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誌;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壹根稻草。
  親睹墳墓時,歲無多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身為遠兒的義父,歲無多半點不漏地嘗夠了喪子的錐心之痛,直到“喪心結”移去人性的軟弱溫情,他才意識到此壹推論的盲點。
  ──曠無象並不是他。
  老曠是能在武功貧弱的拏空坪壹系中,憑空練成絕頂的武功;能與風雲峽的罕世奇才應無用分庭抗禮,不落下風,打得有來有去,最終同驕傲孤高、目空壹切的風雲峽麒麟兒結為至交;能為心愛的女子對抗宗門,氣得那些披綬老鬼嘔血三升,瀟灑轉身毫不猶豫……
  過往的歲無多若是壹叢蘭草任風搖曳,老曠就是塊金鐵之精;如果連他歲無多都挺身為不識之人對抗牽腸絲,曠無象怎能讓妻子自殺,遑論親手殺她!
  陰人之首掘開壹旁的小墳,赫見童屍之上並無首級,頸根齊斷,如遭火灼。
  此駭人的手法須有絕頂功力相佐,若說有誰能辦到,歲無多平生所識,怕只有應無用和曠無象,決計數不出第三人。
  答案,遠比想像中更簡單。
  老曠非因玉蘭母子之死發的瘋,他是在發瘋之後才殺了愛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體,給他寫了那封字跡、內容俱都癲狂難解的書信。
  究竟是什麽,逼瘋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曠無象?
  僵屍男子的吼聲散於風中,曠無象只看他壹眼,又慢吞吞回頭,拖錘前進。
  “沒用的,這人已經瘋了,只有皮囊和武功還是妳以為的那個人,卻已無魂附體,不知西東。他瘋起來連妻兒都能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便是歲無多也不敢肯定。”
  眾人聞聲轉頭,說話的竟是憐清淺。
  陰人之體,速度與力量均遠超常人,女郎懷抱奚長老的屍體,騰挪之余,順手拉了梁燕貞壹把。梁燕貞心中感激,復為她與奚無筌的深情所動,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直把她當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憐姑娘,妳知不知道怎生對付他?我的十七郎……”
  眼眶微紅,只咬著唇不肯落淚,倔強的模樣分外惹憐。
  憐清淺拍拍她的手背,和聲道:“妹妹怎麽稱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貞。”
  梁燕貞壹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堅貞不渝的貞。”
  憐清淺點了點頭。“好名兒。梁家妹子,我死之後,勞妳將我倆屍身火化,隨便找壹處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著屍身,在中陰土裏埋成了另壹個我不認識的人。”
  輕輕放落奚無筌,垂眸間似有萬般不舍,最終還是盈盈起身,欲朝曠無象行去。
  “妳便有求死之意,曠無象也不會聽妳的,妳自己清楚得很。”
  僵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無差,他的瘋癥來自那”永劫之磐“上。曠無象受此邪物影響十數年,大羅金仙也救不得,妳上前對他壹通喊話,至好就是全無效果;若平白成了供養至邪之物的壹灘血肉,對咱們也沒什麽好處。”
  眾人自他口中兩度聽聞“永劫之磐”,終是白衣少年動念最快,小心翼翼問:“師尊所指,莫不是他手裏持的那柄鐵錘?”
  僵屍男子蹙眉搖頭。
  “那可不是尋常的鐵錘。幹什麽用、有何來歷,老實說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壹處安全之地,幾與奇宮同壽。按”磐“字推斷,可能是盛托什麽物事的底座罷?”
  我師兄說,拏空坪的老東西們治不了曠無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壹柄鍛錘的名義,將那“永劫之磐”裝上了木柄,當作是餞別的禮物。
  “曠無象沈迷鑄煉,”永劫之磐“奇堅至硬,當兵器使亦無不可,尋常鐵胎若能熬過這等神兵的鍛打,猶如鯉魚壹躍而過龍門,還不立時脫胎換骨?曠無象自號”烽魔“,此物是他絕對無法抗拒的饋贈。
  “我師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過頭,終究沒能阻止,說將來再找個什麽機會,將”永劫之磐“收回,無奈他後來失蹤,此事便不了了之。
  曠無象若真失手殺了妻兒,肯定與此物脫不了幹系。”
  忽聽壹人道:“……有忒犯規的玩意,下次早點說行不?我可是沖上去就給他來上壹家夥,拳頭打鐵錘耶。”
  聲音不大,仿佛在耳邊說話。嘩啦壹陣響,遠處的墻面上不住落下磚碎,獨孤寂從凹陷的圓坑裏“拔”出身子,壹躍而下,壹口帶血唾沫吐在腳邊,頻頻活動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貞破涕為笑,若非有曠無象橫亙其中,立時便要奔去。
  僵屍男子卻註意到他整條左臂垂在身側,與他大做熱身運動的躁亢相比,委實癱軟得不對勁,肯定受了重傷。轉念又想:“這廝以拳頭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壹灘膿血,如此本領,何須他人操心?”
  刻意壓低了聲音,對眾人道:“神仙打架,咱們無論如何是幫不上的,趕緊離開,莫拖後腿才是正經。”
  梁燕貞哪裏肯走?只覺這癆病鬼太不講義氣,大夥兒好歹也是壹起吃過肉喝過酒、並肩子打過架的,放十七郎獨當強敵,虧他說出口!摟過阿雪,本想找醜丫頭幫腔,壹同表明“咱們誰也不走”的心跡,轉頭不見貝雲瑚的蹤影,才知她竟已先跑了,驚怒交迸,失聲叫道:“我才不走!我與十七郎生死與共──”見阿雪、僵屍男子,連憐姑娘都瞪大眼睛,面露驚恐,突然會意,頸背汗毛直豎;霍然轉身,披著毛皮大氅的執錘瘋漢已至面前,濃烈的獸臭撲卷而至,中人欲窒!
  僵屍男子正欲出手,半身壹麻,背門大穴被封,白衣少年抱他滾入溝槽,雙雙摔落崎嶇破碎的溝底。“霜色妳──!”
  “……師尊恕罪。”
  少年連他啞穴也封了,忍痛起身,壹刻也不敢停留,背起師父沿溝匍進,迅速脫離了戰場。
  曠無象突然發狂,獨孤寂卻動彈不得──如僵屍男子所料,適才壹擊不僅傷了他左臂經脈,更使周身血路淤塞,壹時難以動用真氣;若非他藉彈撞卸去絕大部分的勁力,傷勢絕不僅於此。
  本欲拖延,余光壹掃,卻不見了某人蹤跡,終於按捺不住掙下墻頭。豈料小燕兒招來了曠無象,這下遠水救不得近火,縱使心急火燎,奈何真氣阻滯,索性就地盤坐,全力催谷。
  曠無象咆哮聲至,腥風刮面如刀,隱隱生疼。梁燕貞閉目待死,壹人擋在女郎身前,竟是憐清淺。野人無視她赤裸的艷麗胴體,掄臂揮開,憐清淺倒撞出去,落地時腿臂折成詭異的角度,連慘叫聲都不及發出。
  “……遠兒……遠兒!”
  曠無象的嗓音嘶啞如鐵砂磨地,入耳擦刮,震得梁燕貞兩腿發軟;危急之際,阿雪忽然掙脫女郎臂圍,挺身護衛。巨掌靜止在閉目顫抖的男童面前,遲疑片刻,披覆毛皮的佝僂野人蹙眉疑聲:“遠……遠兒?”
  猿臂暴長,攪風般壹攫,毛氅翻揚間,阿雪倏忽不見蹤影,看不清是被他挾入脅下,還是信手掄成了血霧。
  梁燕貞渾身劇顫,直到他轉身邁步才回神,意識到自己弄丟了阿雪,極端的驚恐轉化成極度的憤怒,嘶吼道:“把阿雪還我!”渾身真氣鼓蕩,無處發泄,自然而然使出了重逢之初、十七郎在樹頂傳授的法門,壹拳搗出隱帶風雷,直撲野人背心!
  曠無象止步回身,無神的雙眼二度凝焦,巨掌幾與氅角同至;壹抹艷紅衣影搶先鉆入,及時撞開梁燕貞,曠無象的指腹堪堪停在來人的雪靨旁,激得濃發飛揚,蓬松微卷的雲鬢緩緩垂落。
  “把遠兒還我,無象。”
  貝雲瑚憑憐清淺與僵屍男子的對話,拼湊出巨漢擄走阿雪的動機,壹賭他與妻子是情深意重,抑或仇深似海。剎那間,曠無象似有些迷惑,不知是為少女的美貌所懾,還是真憶起了愛妻的片段,毛氅壹卷長嘯起身,竟連貝雲瑚也壹並帶走!
  (混帳……混帳!)
  “醜……醜丫頭!”
  獨孤寂單臂撐起,脈中真氣亂竄,難以收束;勉力奔出幾步,“惡”的壹聲嘔出大口鮮血,胸中沈郁居然大為消減,精神壹振,循跡追去。掠過梁燕貞身畔時,依稀聽見她張口叫喚,無奈耳內腦中嗡嗡作響,未及辨清,匆匆回頭:“妳照料自己……我追她們倆去!”
  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遠了。
  梁燕貞瞠目結舌,直到十七郎的身影消失不見,回神才發現淚水滑落面頰,豆粒大的淚珠掛於腮幫,點滴墜下,怎麽也停不了。
  她應該跟小葉壹起回去的──思慮至此,梁燕貞哭著笑了。傻丫頭,妳已沒有地方可去。恩仇情義,全是假的;天地之大,終究只有自己壹人,來時如此,去亦若是。
  微弱的呻吟抽搐,將女郎喚回現實。
  貝雲瑚那壹撞留不了力,梁燕貞滾出甚遠,發現身邊草叢深處,橫陳著憐清淺扭曲的肢體。換作常人,肢體與脊柱受創如斯,都能死上幾回了,陰人不僅壹息尚存,怕還保有些許意識。
  梁燕貞不忍她多受苦楚,手腳並用爬過去,湊近憐清淺耳畔:“憐姑娘,我是梁燕貞。妳傷勢太重,若要我送妳壹程,免受苦頭,請妳點點頭,讓我知曉。”
  憐清淺眸焦渙散,身子劇烈抽搐,嘴唇顫動著,卻難以開聲,遑論字句。梁燕貞半天問不出意向,又無法撒手不管,只得分扣她兩腕脈門,試著度入真氣,看能不能令她清醒些個。
  她內力平平,用上雙手,純為加強效果;豈料真氣壹入憐姑娘體內,仿佛久困的鯨魚陡然間被放回了大海,流失的速度快到梁燕貞不及反應,猶豫不過壹霎眼,失控的內力如蟻穴潰堤,瘋狂灌入憐清淺體內,梁燕貞渾身酸軟如抽絲,簡直像辛苦練出的這點淺薄內息,專為此刻還給她似的。
  梁燕貞欲哭無淚,心裏罵足了自己八百遍:沒挑好男人的眼色也就罷了,怎會給人說幾句軟話便放下戒心,自個兒提肉上門?這可是女陰人啊,當眾赤身露體都不算事,不管死過幾遍都能再活過來的女陰人!妳梁燕貞算什麽,還用得著妳瞎好心?
  內力乃人體氣血精元之所聚,梁燕貞被汲得頭暈眼花,連稍稍挪開手指的氣力也無,絕望待死之際,壹股極陰內息忽自左指尖汨汨流回,經脈非但無有排斥,反如久旱逢甘霖,城門大開,喜迎王師。
  這股陰柔內勁比她自身所練還要精純,遍走四肢百骸,復歸丹田。梁燕貞只覺通體舒暢,那股暈涼涼的微妙之感,直逼歡好時魂飛天外的絕頂快美,然而更深入骨髓,仿佛連體內最深處、等閑絕難觸及的骨槽孔隙都被浸透;在此同時,丹田、經脈裏似也起了什麽變化,內息的流動積盈益形順暢,仿佛天生就該如此。
  梁燕貞壹身武功得自獅蠻後山的隱逸高人,《天策譜》雖是世間長兵的百川匯海之作,精妙不下於刀法壹道的《破府刀藏》,但走的還是陽剛路子,涉及內家心法部分,並不利於女子修習。這也是梁燕貞內力乏善可陳的根本原因。
  憐姑娘經脈轉回的內息,不但走的是純陰壹路,更仿佛喚醒梁燕貞經脈、丹田之中的諸多伏筆,壹壹貫串,逐步將原本陽剛內力的布局,修改成徹頭徹尾的陰柔路子。
  到這時,梁燕貞也明白自己是受益的壹方,唯恐良機稍逝,打起精神,彼退我進,周而復始,與憐姑娘成壹循環,漸不受外物侵擾;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壹聲呻吟,隱含極大的痛苦,憐姑娘處傳回的內力波動劇烈,頗見阻滯。
  梁燕貞唯恐走火入魔,趕緊收功,瓊鼻下吐出兩道濁氣,壹躍而起,只覺身輕體健,這樣舒適自信的感覺前所未有,喜不自勝;睜眼卻見憐姑娘面色慘然,身體抽搐更甚,連喚幾聲無有回應,心念電轉,忽然明白過來:“這輪運功不僅增強了我的內力,對憐姑娘也有助益。這下她清醒過來,只怕疼得更厲害。”
  心中愧疚,握著她的手流淚道:“憐姑娘,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想妳死,我還有好多事想問妳。妳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麽救妳才好?”
  憐清淺美眸連瞬,片刻後瞳焦壹凝,嘔出壹口藍汪汪的汙血,櫻唇微啟,顫聲道:“帶……我……去……”
  勉力指出壹處。她在重傷劇痛之下,思緒仍是無比清晰,用最少的話語,指點梁燕貞從未去過的地方,毋須問答核覆,梁燕貞居然也聽懂。佩服之余,不免生疑:“禁地……不在村裏?”
  “歲……誰也不信……”
  憐清淺吐出最後五字,因痛苦太甚,不再言語。梁燕貞壹想也有道理,匆匆撿拾木片,撕下衣?為她固定身子,見廣場周圍的簷影下又有人形次第聚攏,心知不宜久留,以克難擔架拖著憐清淺,迅速消失於林深處。
  ***  ***  ***
  獨孤寂於荒野中放足狂奔,能運使的內力不足全盛時的六成,還有數處經脈阻塞尚未打通,狀況可說壞到了極處。
  對“擎山轉”所受的內傷,在醜丫頭刻意帶他們繞圈子、爭取時間調復下,原已好了八九成,料不到半路殺出曠無象這種級數的頂尖高手,獨孤寂壹時托大,傷上加傷,再這麽不管不顧地施展輕功,後果不堪設想。
  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體。重傷未愈逞強運勁,自來是武家大忌,但他所修習的《元惡真功》乃古往今來內家萬法中的壹朵奇葩,創制這門武功的人精研醫理武論,透徹人體百骸,窮究各種學問至精至深,耗費的心力不下於從無到有地編纂壹庫真經道藏,只為實現壹個奇想天外的念頭──以心為功,隨想即成。撇除當中繁復精微的施行理論,壹言以蔽之,《元惡真功》的威力只取決於壹物。
  “……就是妳的想像。”
  獨孤寂還記得那人抱著年幼的自己,悠然走在山脊之上,笑著屈指,點了點他的小腦袋瓜。穿雲山的棱線只有成人的肩膀寬,不過壹尺余,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遑論成林;兩側的斷崖陡如刀削,深不見底,雲朵全在腳下,不時傳出盤鷹長唳,翼影穿梭。
  “妳想敵人怎麽死,他便怎麽死;妳想身子怎麽著,它便怎麽著。天地為籠,肉身為枷,唯心為翼,萬裏遨翔!這,便是《元惡真功》的真義。”
  那人點了點他小小的胸膛,咧出壹口白霜霜的尖牙。
  小十七已經不會害怕了,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所處的險境。從頭壹回被那人劫出睡房起,小十七已陪他經歷過各種不可思議的冒險,男童從不知道壹晝夜間能去到的地方,與他日常起居的鎮東將軍府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他知道世界遠比自己想像的更遼闊奇妙,開始衷心期盼起那人倏忽而至的下壹夜。
  “如果我想像自己能飛……”
  男童在高空的獵獵氣流中幾乎聽不見自己,但他知道那人壹定能聽見。“我也能飛嗎?”
  那人哈哈大笑。“能,就像這樣!”
  袍袖壹卷,兩人斜斜倒落,頭下腳上,呼嘯著墜入蒼鷹隱沒的茫茫雲霧中──獨孤寂回過神,曠無象的背影已隱約可見,調勻氣息,壹抹額汗,強烈鼓動的心臟慢慢斂起砰響,恢復到能即刻接戰的狀態。只要專心想著“我能辦到”,這副身體便能呼應意誌,做出反應──這才是《元惡真功》的正確用法。
  那叫小葉的蠢小子有根骨、有毅力,甚至連運氣都算不錯,可惜想像力太過貧弱,童心更是早早便完蛋大吉,註定入寶山空手而回,無法徹悟《元惡真功》的真諦。
  但曠無象不是那樣。以那人眼光,不會將真功授予心弱之人。
  獨孤寂自視極高,但曠無象那壹錘之所以沒將他的左膀廢掉,甚至由得他卸去千鈞之力,可能性只有壹個;待見到他在這麽熱的天氣裏披著人熊皮草,又對小燕兒搗向背心的那拳生出殺意,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知發了瘋的心智,還能不能算是“心”?
  兩人壹前壹後,沿山疾奔,距離不斷在縮短──脅掖著壹大壹小,再加上那柄沈重的“永劫之磐”,適足以抵銷曠無象無傷的優勢。興許是醜丫頭那對肥碩的奶子太重了,屁股也是。十七爺不無惡意地揣想。
  前頭是壹處斷崖,崖下水聲約隱,上架繩橋,對面雲遮霧罩,即使就著月光也難以看清,獨孤寂心知是最後的機會,壹旦上橋,領先的壹方能做的手腳太多,防不勝防,疾行間拾起數枚石子,運勁擲出,朗吟:“五府辟書,四海無聞,江山幾人欲經綸?妳這殺妻戮子的孽徒,還不快快停步!”
  聲音送出,驚飛滿山林鳥,不住回蕩,極具威勢。
  曠無象渾身巨震,差點摔了跟頭,勉強旋過毛氅,蕩飛石子,居然乖乖停下腳步,將阿雪與貝雲瑚抱到身前,驚道:“沒有……我沒有!我妻我子俱在,長者明鑒!”
  獨孤寂把握機會追近,掌裏扣著最後壹枚石子,恐他以二人為盾,未敢出手,故意道:“妳胡說!妳身後血淋淋的兩條冤魂,卻是何人?”
  曠無象霍然轉身,適才被掃開的那幾枚石子觸地反彈,來勢益急,野人舞動鐵錘,遮護懷中二人;獨孤寂飛石脫手,曠無象本能避過,回頭的瞬間,石子忽繞了個圈,正中他左肩胛!
  野人壹松手,貝雲瑚落地點足,飛也似的向前撲去,被獨孤寂接個正著。
  “有鬼……有鬼!”
  曠無象驚恐地大叫,挾著阿雪沖上繩橋,壹眨眼便沖進了對岸的濃霧裏,連影都不見。
  “醜丫……”獨孤寂面露喜色,冷不防地挨了貝雲瑚壹巴掌,少女難得怒上眉山,奮力掙脫他的懷抱,厲聲斥問:“妳怎不先救阿雪!”
  獨孤寂答之不上,撫著熱辣辣的面頰,卻無絲毫憤怒難堪之感,連他自己也覺奇怪,也管不了這麽許多,拉起少女柔荑,咧嘴道:“不妨,咱們追上便是!
  我帶妳跑快些。”
  便要去摟她腰肢。
  貝雲瑚甩開他的手,寒著臉道:“不去!”獨孤寂莫可奈何,撓首道:“要不妳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
  “妳也不能去。”
  貝雲瑚斂了斂神,遏制住怒氣的同時,又恢復壹貫的清冷隔閡。獨孤寂心中若有所失,總不好再故意惹惱她,悶悶住口,靜聽她說明。“這兒已是龍庭山的山腳,對面那片林子裏有陣法,叫”掩日桃花障“,入夜後誰也走不出,教妳瞎轉悠壹夜,天明第壹道曙光射入,才能順利穿過。
  “現下入陣是白費力氣,不如在此候著,養精蓄銳,天亮後彼消我長,豈非更好?”
  獨孤寂摸摸鼻子,嘟囔著“現在打老子壹樣贏”,撣了撣膝腿覓地歇坐。貝雲瑚站立在原地不動,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餵,妳發個毒誓,說妳定會保阿雪平安。”
  獨孤寂本想耍耍嘴皮,看她說得鄭重,聳了聳肩,指月道:“蒼天在上,我定保阿雪那賊小子平平安安,毛都不掉壹根,如違誓言,教我愛無所伴,孤伶壹生,生兒誕女對面不識,緣生即錯……行不?”
  貝雲瑚本想消遣他“妳現在就是了啊”,壹想這誓確實是毒,然而自他那張賤嘴中說來,不知怎的就只剩好笑而已,菱兒似的姣美小嘴微微壹抿,忍笑道:“如此甚好,願妳說話算話。”
  語聲未落,縱身躍下斷崖!
  “餵……醜丫頭!”
  獨孤寂肝膽俱裂,甩出細煉卻卷了個空,忙撲至崖邊,見其下壹片幽深水霧,什麽也看不清,未及細想,也跟著倒頭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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