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舞月扬 by 天外飞星
2021-1-20 20:04
宋绍圣元年八月初八,陕西,京兆府,临泾镇。
沿河的官道之上,数量众多的车队正在疲惫的前行,从车队上插着的旗号看,乃是官府的纲运。这种车队在陕西很是常见,一过京兆府,理论上便已经进入对西夏作战的前线地带,自从李元昊扰乱华夏开始,大宋和西夏交兵数十年,几乎每日都有大量的军资补给被运往前线,对于永兴军路的百姓们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
车队之内,成群的驴和骡子拉着沉重的大车,大多数车夫都是穿着厢军铺兵的服色,同时还有穿着禁军服色的军汉在大声吆喝。虽是官兵,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曾披甲,也不曾持兵刃,此等累赘之物皆在纲车之上堆放,且队列散漫,旗号不整。
此等军纪,也是这一路百姓见惯了的。
按照大宋的军制,平日征战的主力自是禁军,而禁军的兵员则自校阅厢军、地方巡检乡兵藩军之中选拔,校阅厢军之中不堪战者,则编为不校阅厢军,担当这种纲运杂役的都是不校阅厢军之中专司递送的铺兵部队,平时不用战阵操练,披甲持锐作战非其所长,跋山涉水驮运物资才是行家里手。像是王韶开熙河之后,朝廷每年从熙河地区的青唐吐蕃部落通过盐茶贸易得马两万匹,全都是成都路的铺兵们肩扛身驮的把茶叶运进吐蕃之地换回来的,可说这条茶马之路就是用铺兵的累累白骨铺就而成,这样的部队,自然是不可能指望有多麽良好的纪律。
而随军押队的禁军节级使臣们,则是来自殿前司所辖天武步军。这些禁军老爷们,平日里在京城驻扎,养尊处优惯了,又从未经战阵,而且自诩为「上四军」成员,正儿八经的羽林军,一个个傲的要命,自以为天下精英。一出京城,根本看不起驻扎在京城以外的军队,便是陕西驻扎的禁军同僚,也难入他们的眼。
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在百万大军之中被选出来拱卫京师,就足以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而那些落选的无能之辈,才会被打发到边境对付西夏、契丹。尽管他们这辈子从没见过党项人长什麽样,也从不知道「西夏」这个国家到底在什麽地方,但是心里自觉西夏之所以能嚣张那麽久,只是因为自己这些「精英」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否则区区党项蛮夷何足道哉?
抱着这样的心态,这些禁军们和这些厢军「土包子」们同行,已是觉得非常掉价,若是不摆摆老爷架子,如何甘心?军纪这种东西,又不是死板之事,若是进入战区,自然是要多加提防,现在还在自己的地盘内,何必搞这麻烦事。
大队人马一路之上闹闹哄哄,拖拖拉拉,沿着泾河之旁的道路,向着邠州前进。
泾河乃是黄河在陕西境内最大的支流之一,出京兆府北上,便进入环庆路境内,过邠州、宁州、庆州、环州,直至西夏境内。西夏军队的伤心地洪德寨便在泾河之旁,不过那段河道当地唤作马岭河。而在京兆府境内,又是京兆府和耀州的界河,过了临泾镇沿河一路向北,便再无城镇可寻,直到过了九峻山,一口气到达常宁寨,才算进入环庆路地界,到那时,这支队伍的使命才算结束。
到达临泾镇,可以说已经可以预见这趟旅程的尾声。
临泾镇外的一个小村子里,车队浩浩荡荡的进入,顿时村内一阵鸡飞狗跳,当地保甲小吏们招呼百姓们迎接犒劳「王师」,准备食物住宿,村民们乱哄哄的和军汉们混杂在一起,嘈杂声大作,拉车的牲口乱叫一起,大车挤撞在一处运转不灵,铺兵们大声吆喝叫骂,而那些禁军们则争先恐后的进入路旁的酒肆内解乏,一阵乱哄哄的景象。
此事若是放在军纪森严的西军,乃是不可想象之事。长期处在战争状态下的西军,通过无数次血的经验教训换来了对于军事行动高度保密的习惯,任何百人规模以上的行军,都会派出专门清道的尖兵部队。若是在战区,任何恰巧处在部队行军路线上的人或有可能泄密的东西,都会被尖兵们毫不留情的处理掉。便是在自家地盘之上,军队以外的一切人等,也会被隔离到行军路线至少三里之外的区域。像如今这村内,若是一支西军经过,这个村子里大小人等,只怕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会像现在这般乱哄哄跟赶集似的。
村内的唯一的酒肆内,禁军士卒们听不懂陕西话,个个吆五喝六的作颜作色,拍桌子摔板凳骂骂咧咧的,店小二和掌柜也听不大明白汴京官话和河北话,转眼之间已经吃了四个耳光外加一脚,也不敢吭声,只是端着酒食陪着笑脸,伺候这帮赤佬贼配军们,也没敢问他们到底打不打算给钱。
而押队的大将黄德臣和虞侯薛庆已是脱离大队,率先进了临泾镇集内。
这两人都是河朔将门之后,祖上一直都是禁军,黄德臣还做过班直侍卫,后来放到侍卫步军司作个都头军官,而他这个「大将」的称谓其实只是宋军押送物资部队中的一种特定差遣名称,并不是说他是真的什麽大将。
按照宋军的规矩,这些纲运车队是不能进镇子的,必须独立扎营和闲杂人等隔离开来。好歹两人还没将军中的规矩忘光,那些厢军铺兵们自然是没这福分进镇休息,但是禁军可就不同了,反正这还是在京兆府的地界内,离西夏还远着呢,能出什麽事?那些厢兵也有七八十人,车上都有兵刃,谁敢不长眼跑来惹官兵?从来没听说过京兆府有什麽了不得的蟊贼草寇,更何况这是近百人的官兵大队伍,其中还有精锐的禁军二十员。
便是大宋朝绿林势力最猖獗的重灾区京东路,也没听说过哪些草寇敢于主动攻击官兵大队的,这可不是打家劫舍,这是造反。更别说陕西了,朝廷和西夏战火连绵数十年,陕西重兵云集,数十万官军精锐遍布各地,派到这儿的军州官员又都是一时能臣,又有哪个草寇敢轻举妄动招来官兵的清剿。可以说陕西根本没有绿林势力的生存空间,也没听说过什么有名的大寇巨盗。
硬要说有,还要说是几十年前仁宗朝时,党项崛起,边境不宁。陕西绿林道上曾有大盗黄伦,占山为王,自号阎王寨天德王,聚众千余亡命,劫掠州县,荼毒一方,更勾结西夏,图谋造反。后庆历七年包拯相公任陕西转运使时,派兵剿灭。
近期的,便是两年前河东大盗苏延福在环州被官兵剿捕,逃至宋辽边境之时被火山军的一个叫何灌的巡检拿获,终究伏法。除此之外,在没听说陕西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盗。
总之二人,根本对于本次差遣没当一回事,只是相当于朝廷出了钱让他们出来游山玩水一番,仅此而已。一路之上,每到一站都有当地的官兵接应,铺兵们是任劳任怨,除了有时需要风餐露宿、另外暂时远离了汴京的繁华之外,根本没什么难受的。
二人入得镇内,第一件事便是找勾栏,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找了家客栈,进去之后一眼便盯住了店内的两个妇人,端的是风流妖娆,漂亮俊俏。两个精壮汉子从汴京到此走了快十天了,一路之上都未得发泄,此时更是好像苍蝇盯上了臭鸡蛋,哪管是不是良家妇女,上得前去半哄骗半用强,便将那两个妇人掳进了房中去。
这等事,自是无人敢打抱不平。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作声,掌柜悄悄地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便低头退了出去。若是用心观察,便能看出这两人的身材健硕,而且手上虎口老茧极厚,只有长期使用弓箭的人才会如此,同时这镇上不少男子也是一样。
黄德臣和薛庆虽然看出这两人好像练过武,但是都没往心里去,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两个女人身上。大宋朝现在复行熙丰新法,保甲法又恢复了,全民强制性大练武,陕西民风剽悍战火连绵,碰上会武之人根本没什么稀奇,碰不上才奇怪。
镇外南来北往的行人中,不少人在暗中打量这队官兵,包括镇中的一些百姓打扮的男女,看起来都好像不那么对劲儿。
禁军们只当这些乡下土包子没见过京师来人,只是越发的鄙夷。但是那些厢军铺兵们虽然不习战阵,但是整日押送纲运走南闯北跋山涉水的,去的又多是全无法纪的蛮荒之地,有时免不了要遭遇土匪水贼,可谓是见多识广,就有些人看着周围的百姓中似乎有些人举止可疑,但是去禀告那些禁军老爷,换来的只是嘲笑和斥骂。铺兵们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的退回自己的地方,忙着生火做饭。
其实他们自己的心里也不相信在京兆府能出什么事。京兆府乃是陕西首府治安良好自不必说,便是环庆路也是大军驻扎。虽然章楶相公走了,但是这两年接任的范子奇相公也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能臣,在这里能出什么意外?
镇内客栈,厢房之内,男女喘息呻吟以及桌椅剧烈晃动吱呀的声音充满了淫靡的意味,都传到了房外,一个伙计缩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便是呼吸加重,悄悄的退了出去。
黄德臣赤裸着下体坐在板凳上,将怀中的女人抱紧。女人的衣服被扒开,露着一团雪白的丰乳,上面满是男人的口水。下体同样赤裸,坐在男人的胯中,任男人搂着自己好像发情的野兽般折腾。下阴分泌的液体将两人的大腿都弄湿了,令男人更加得意,雄壮的身躯汗津津的闪着光,那一身猛虎刺绣颤动连连。
女人的双臂撑在桌子上,任男人掐着自己的小蛮腰猛力冲顶,屁股被撞得颤颤巍巍,臀浪连连,口中却呻吟着好似饥渴难耐,分外撩拨男人的欲火。
「好个风流娘子,老爷今日便好好炮制你……」
黄德臣还真没想到在这山野乡下的村姑里,竟还有如此尤物,竟比汴京够栏中的歌妓毫不逊色,没想到自己这一趟还真是不虚此行,要不然在京城只凭自己的军饷,哪里玩得起这样的美女。想到此处,更是搂紧了女人用力猛干,好似一次要捞个够本。
而那女人只觉得体内一根粗大的火热硬物几乎将自己阴户完全占领,似乎要将体内的空气都排挤出来,只是咬牙承受男人的侵犯,痛苦中带着快感,口中的呻吟声确实越发的撩人诱惑。
男人的肉根在粘滑的淫液中猛捣摩擦着阴道的嫩肉,发出淫靡的水声。此时黄德臣亢奋非常,只是将女人的肚子压在桌子上,从后面猛干她的屁股。阴囊甩动,不停拍击她的光滑屁股,将上面打出一片红印,女人的双腿发抖,几乎站不住了,被压得肚子生疼,又不敢喊,只怕激起男人更加野蛮的兽欲。
黄德臣对这个充满征服感的姿势非常兴奋,更增添了暴虐快感,肉贴肉拼命的摩挤,猛捣了几下之后突然往前一顶一压,整根肉根完全顶进最深处,哆嗦着将欲望喷泄而出,浓稠的精液同女人的骚水融合在一起,形成乳白色的粘液顺着两人的结合部渗了出来,流了一腿。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射了三次黄德臣才将体内的欲火发泄干净,那妇人已被他蹂躏的好似一滩烂泥倒在床上,大张的下体间一片狼藉,精液腥味和淫水骚味在空气中弥漫。他穿好衣服出得门来,再看薛庆早已完事,正在院中,心中暗笑他银样蜡枪头,只是上前两人互相嘿嘿一阵淫笑,尽在不言中。
「不曾想这山野村妇,竟也有如此风情美貌者,看来这陕西一遭是没白来呀。」黄德臣一脸满足的淫笑,显然是在回味刚才的那番肉欲交媾。
「哥哥,既看得中这两人,你我不妨将她们带回汴京吧。」
「这个……」黄德臣沉吟一下,这两女容貌出众,说不喜爱是假话。但是这两人在当地必是有户籍保甲的,又非流民隐户,自己身为官军,却不好公然掳人。况且军中忌讳妇人,军法上写得明白,犯了规矩是要刺配的。
「这却不难,谅这两个妇人不过是山野村姑,咱们带她们去汴京花花世界享受荣华富贵,便宜她们攀个官亲,便是抬举她们了,哪有不应允之理?至于户籍保甲,哪有有甚打紧,那是管百姓的,岂能管得了咱们这些朝廷命官。」
薛庆这话,明摆着就是要仗势欺人了。其实这种事在大宋朝乃是常事,官军扰民之事,便是纪律最严明的西军也时有发生,更别说殿前司的骄兵悍将了。殿前司的兵将大多来自河朔之地,自五代以来就以桀骜不驯著称,素来喜欢欺压百姓。军队过境,拐带人口、强买强卖、偷鸡摸狗、敲诈勒索、奸污妇女之事根本就是常例。这种事黄德臣也是心知肚明,经薛庆这麽一说,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贤弟所言有理,只是带妇人在军中,多有不便,还需想个法子遮掩一二。」
「这却不难,只是需先降服了这两个妇人,才好做事。」
待两人又回转屋中将这两个女子哄吓一番,结果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所愿。两个山野村妇,哪见过这等阵仗。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便是镇上的保甲,而面前这两个大官人乃是汴京的大官,在这两个村妇心中,那就跟皇帝差不多了,总之都是自己不能违抗的存在。自己的身子已经给人家占了,那自是怨自家命苦,一辈子就是人家的人了。
而黄德臣和薛庆却是心花怒放,没想到这两个妇人竟然还是寡妇,丈夫都是邠州的乡兵弓箭手,去年张蕴在大吴神堆流大败夏军,此二人的丈夫被征调入伍,双双战死在前线,无奈之下回了临泾镇娘家,平时在这店中帮工补贴家用,颇受那色鬼掌柜的欺辱,而且还要倚门卖笑,身子早就被别人占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样的两个女人,身子早就被别人开发的熟透了,从刚才他们就觉得这两个妇人床上的经验很丰富,没想到是个烂货了。不过他们也没指望什么良家,总之这家里没男人,还不是任自己摆布。
「哥哥,这便好说了。明日咱们便要过九峻山,正好让这两个妇人充当向导留在军中,待过了山后,扮作男装再设法遮掩一二。待到回程之日,军中便是咱们兄弟做主,谁又来问这许多闲事?」
「如此甚好,你二人可识得九峻山过山的道路?」
「回大官人,北面那山本地唤作笔架山,奴家亡夫家里便在麻亭寨,奴家每次回娘家便要过这笔架山,山路甚熟。相传这山中还有什么皇帝墓,说是九龙聚首的风水宝地,也不知真假。」
这事黄德臣却是知道的,这九峻山乃是当年一代雄主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埋藏之地,大唐国力鼎盛,历代皇帝往往开山为陵,这种习俗便是自昭陵始。昭陵凿山为洞,在山峰底部建地下宫殿,连同陪葬墓在内,绵亘数十里,气势宏大,蔚为壮观,不过到了唐末群雄割据天下大乱,昭陵也难逃被盗掘的命运,现如今只剩下地宫遗迹,堂堂帝皇侵陵多成为野兽盘踞之所,说起来实在令人唏嘘。
而从地势上说,九峻山有泾水环绕其後,渭水萦带其前,南隔关中平原,与太白、终南诸峰遥相对峙。山势突兀,峰峦挺拔,沟壑纵横,山环水绕。该山颇为神奇,从南面观之,形似圆锥;从西面望之,形若覆斗;从东面看之,形同笔架,故当地人称之为「笔架山」。
这样一座雄峻灵山,大概还有前朝英主的英灵庇佑,那唐太宗李世民乃是何等人物,天上紫微星下凡,真正的真命天子啊。过他的山,大概不能乱走,乱走一步,说不定便要遭天谴,说起来这两个女人倒还真是有用。
「你二人在这等着,我这便去找那老儿说话去。」黄德臣和薛庆乐呵呵的去找前面的掌柜去了,谅那个老儿还敢阻拦吗?
孙二娘和云娘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的鄙夷一闪而逝。
这就是朝廷的官兵,尽是酒色之徒的草包,原本自己只是牺牲一下身子想来探探这两个带队军官的虚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无能之辈。和陕西本地的官兵完全是天壤之别。能够深入官兵大队刺探虚实,自是对于大事更有把握些,以这两个无能之辈来看,在笔架山设下的计谋必然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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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汴京。
童贯看着那个四十多岁的老道一步三摇的走进道观,心中徒呼奈何。
他虽是宦官,却生的健壮英武,常年练武的关系皮肤粗糙黝黑,下巴还有些胡须,望之一点也不像去势之人。这大概是和他二十多岁才净身入宫有关,和大宋不少宦官乃是宦官世家出身不同,他是自己净身入宫的。
入宫后童贯便拜在神宗朝著名大貂李宪门下,李宪乃是大宋开国以来少有的文武双全忠君爱国的宦官,常年征战在对西夏、青唐吐蕃、羌人的战场上,为国家立下过赫赫武勋。大宋宦官五品入内都知便是内臣极品,若再想往上进步,便须有过人的功勋。受李宪的影响,童贯也是喜好兵事武艺,其实大宋自开国以来内宫之中便不禁武风,尤其神宗朝更是极力鼓吹自强,因此宫内不少太监甚至宫娥都精通骑术武艺,不少人甚至身怀绝技,这童贯便是其中出类拔萃之人。
不过李宪自改朝换代之后便给贬斥,童贯现在虽然虽然已经三十七岁,入宫也有十余年,自负才华出众,但现在仍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人不是有能力就能出头的,还要有机会,有运气、甚至有贵人相助,后宫之中像他这样有野心有能力有条件之辈多的车载斗量,如果不抓住每一次机会,他一生也就只会是个小小黄门。
而现在,正是一个机会。
能巴结上郝随这样的炙手可热的押班,正是自己的机会。郝随虽然才能远不及自己,但是他乃是遂宁郡王生母陈妃宫内的旧人,而遂宁郡王乃是今上最宠爱的兄弟。而郝随现如今又巴结上了刘贤妃,而刘贤妃乃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谣传今上有改立皇后之意。再加上郝随又得向太后看重,故此也深得今上信任。
如此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居然会对自己青眼有加,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实在是该去一头碰死。
不过那个叫做韩月的道士究竟是什么来路,童贯心中暗暗犯着嘀咕。大宋后宫一向宠信佛道,似乎听说刘贤妃就崇道,曾召过道士入宫讲经说法,看郝随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此事怕是和宫廷隐私有关,有些牵涉到宫内之事不欲声张,否则何必派遣自己改扮成百姓出宫暗中查访此事,皇城司、开封府难道还抓不到一个区区道士吗?
不管如何说,富贵险中求。自己办好了,自然是飞黄腾达,若是办砸了,便死无葬身之地。大宋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可没有不杀太监的传统,内朝的斗争比外朝可要残酷多了。每年不明不白死在宫内的太监宫娥,不知有多少。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这韩月十天之前便不辞而别。不知这厮做了何等奸恶之事,恐怕已经远走高飞了。这些道观中的道士们对他得去向是一问三不知,装聋作哑者众。童贯断定其中必有知道内情者,只怕非要提到开封府才能问出端倪。只可惜无法报官抓人,且不说这道观内的道士交游权贵,背后靠山众多。且郝随再三强调要暗中行事,若是搞的满城风雨的便要他提头来见。
不过,终究这韩月并非神仙会隐身法,不可能消除自己所有的蛛丝马迹。又在京城住了两年多,而他又是个俊美潇洒的风流人物,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
就比如这附近的酒肆脚店就多数认识他,就连他经常出入那个桃花洞妓馆也是非常清楚。
虽说大宋律法并不禁止道士接触女色,但他一个出家人出入勾栏总是太过扎眼。而且蹊跷的是,听说他和这勾栏内的一个名曰孙夫人的女人来往密切,这女人闻说是这妓馆的东家之一。这韩月不辞而别之后,这个孙夫人连同几个美貌歌妓也同一时间离开了此地,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这是巧合吗?童贯并不如此认为。虽然不知自己所查的这个韩月究竟犯了什么事,但是肯定是牵涉到宫里的,还是郝随亲自秘密下了严令交代的,很可能牵涉到刘贤妃。这件事绝不会小,一旦曝光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案。
有如此要紧的关系在里面,这韩月就算真的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也肯定不是一个人做得,必有帮手帮他。
这样一想,难道那几个妓女……
童贯是不敢小看女人的,在宫内这麽些年,他早知道女人是不可小看的。以前的曹太后、高太后都是女人,还有现在的刘贤妃,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甚至就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宫娥才女们,不少都是深藏不露的能人,要不然当年仁宗朝时弥勒教妖匪在班直侍卫和禁军卫卒中制造兵变,大闹内宫试图刺王杀驾,结果却被曹太后率领一群看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太监给剿灭。
童贯自持武力超群,但是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至少在宫内来说,比他厉害的人光是他知道的便有十九个。其它不知道的,别的宫没见过面的,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或许这几个妓女,真的是非凡之辈也说不定呢。市井勾栏之中多奇人,这句话童贯是听说过的,那些评话中的剑侠剑仙们,不也多是市井中人吗。
但是凭自己的身份本事,去查那几个妓女的底细是不可能的,这种事要靠开封府。这几个妓女能在京城内混事,开封府内必定有她们的市籍保甲备案,她们要离城,也必有官凭文引。而韩月身为出家人,离城的话也必定有渡牒备案。只不过若是自己去找开封府的话,恐怕连大门儿都进不去,自己并非公干,而是秘密出宫,被任何一个稍微有点权力的文官拿住了,当场杖毙了都是白死。
大宋不是汉唐,宋朝的士大夫有什么样的权力,童贯是十分清楚的。当年自己的前辈李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过那么多的大功,对国家忠心耿耿,一旦有文官看不顺眼他,只是一句话就能定他的生死。
而现在知开封府的王钦臣王相公,学问精深,号称大宋第一藏书家。素来号称有风骨节操,这样的人,正是那种典型的士大夫,碰见自己这个阉人,焉能有自己的好?只怕便是郝随来了,若无皇命在身,王钦臣照样敢斩了他。便是有皇命在身,王钦臣想不买账照样也可以不买帐,谁叫人家是「士大夫」呢。
看来这件事,还是要靠更高层次的人出手,好在自己此次也不算空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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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陕西京兆府,九峻山。
九峻山的山势颇为雄峻,毕竟是曾被选为帝王寝陵的风水宝地,虽至深秋,但是满山依旧苍翠绿荫,树木植被茂盛,而山下的官道却不大好走。当年大唐之时,祖宗寝陵自然有专人维护修缮。而现在几百年都过去了,昭陵都被人给挖了,李世民的遗骨都已散落,晚唐五代之时的连绵战乱,这道路自然也无人修缮,坑洼不平野草丛生。只是近十几年朝廷注重西事,边境连续大战,地方官府才动员人力修缮道路,只不过因为先天不足,这条官道始终是修的不太好走。
道路上,车队绵延拖拖拉拉,黄德臣和薛庆骑马走在队伍前面。早知九峻山大名,不过到了近前看看也就是那么回事,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绿意盎然,除此之外,也无甚特别,山中飞鸟鸣叫,山泉叮咚,若是文人骚客来了,定要吟词赋诗,以怀古先人。但是两人都是胸无点墨的武官老粗,只是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
而他们身后,两个军士打扮的女人也混在队伍里,这两人便是黄德臣和薛庆此行的战利品了,而厢军铺兵们哪敢管这闲事,一个个只是当看不见。禁军士卒们却是一个个嘻嘻哈哈,挤眉弄眼,他们习惯视军纪如无物,骚扰地方拐带人口非礼妇女早被他们视为理所应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
快到中午之时,原本无人的山路上一阵喧闹,迎面来了一伙人。
黄德臣和薛庆一阵紧张,这荒山野地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非官府,否则哪里来的这许多人,别是土匪吧?别看平时自以为了得,真到了关紧时刻,他们便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一带马勒住坐骑,回头一看自己的禁军部下都在身后老远,一个个吊儿郎当的,厢军们却看着迎面而来的队伍,都面显惊疑之色。
黄德臣和薛庆不约而同来了个向后转,策马跑回本队,和大部队在一起之后,胆气便又壮了起来。便随手点了一个铺兵,要他前去问话,看看对面是哪里来的人,胆敢挡住官府的道路。
铺兵跑去问话,此时对面的人走得近了,看样子竟也是官兵的服色。却不是禁军,而是地方巡检乡兵的样子。
陕西诸路,乡兵弓手数十万,几乎可说遍地皆是,在路上能碰见并不稀罕。这些乡兵,隶属各地的官衙巡检,连厢军都算不上,实是大宋在陕西驻扎的庞大武装力量之中最底层也是数量最庞大最困苦的一级,厢军多多少少还有饷钱可拿,乡兵们却是不论作战还是为官府充当杂役,都是无偿的。大宋禁军、校阅厢军、强人蕃军等部队专司作战,不校阅厢军专司杂役,而且乡兵既要打仗又要充当杂役,活最累死伤最多,却是最受歧视,任谁都可以指使他们。
黄德臣眼见对方穿着不像贼寇歹人,心中稍定。却又听见身后一声轻呼,回头看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娘,却见她低着头往后面躲,一手掩口,好像对面有熟人。
「对面的那个领头的,是常宁寨的马巡检官爷……」女人低声说道。
黄德臣看她的表情,奇道:「你如何得知?」
女人臊红了脸,不言语。黄德臣顿时明白了,这女人既然夫家曾在淳化县,那来往娘家必过常宁寨,如此美貌女子,必定遭人窥视,想来这女人和这个什么马巡检只怕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过由此也证明了对面来的确是官兵无疑。
想到此处,黄德臣放松心情,既然不是歹人,那便没什么好怕的。自己乃是上四军禁军军官,这个什么马巡检不过是个乡下土巴子,芝麻小官。哪够入自己的眼内?自己肯正眼瞧他,已是抬举他了。
果然,不多时那铺兵便回来禀报,说是对方自称是常宁寨的乡兵,特地前来接应。并奉上腰牌和官名告身。
黄德臣嘴撇了撇,眼睛扫了一下那张龙边信票,又扫了眼腰牌,根本没仔细看。自己什么身份,这几个乡兵那值得自己认真对待?却见对面的那个马巡检此时已至身前,躬身施礼,口称京城上差驾到,有失远迎,说是奉了常宁寨寨主之名,特地携水酒肉粮前来迎接,同时护送车队入境。
禁军士卒们一听有酒肉吃,顿时欢声大作。那些铺兵们自知没自己的份,也不去做那非分之想。只是有些老军们心中犯嘀咕,大宋为防重蹈五代武人祸国的覆辙,军法规矩森严,对武人限制极多。本地驻扎军伍,平日各守本地,若不是军情紧急或有枢府调令,是不能擅自越境进入邻地的。
当然这些规矩都是立国之初定下的,在承平近百年的河北路和江南,军事废弛,法度松懈,有时也能见到私自犯禁者。但此处是陕西,战火绵延近百年的陕西。西军的军纪,一向是大宋诸军中最好的,同样是犯禁,在别处也许就是军棍伺候,在这里可能就是要脑袋搬家!
前线和后方,总是不一样的。
而且这一路之上,所过各地都没有这等事情发生。常宁寨属于环庆路,和京兆府分属两地,守军便在州界上等着也是无人能说什么,何必巴巴的冒着犯禁的风险跑来拍这些京军的马屁?若说是护送,这些人人数却又不多,赤手空拳未拿兵器,连纸甲也没几付,真有紧急情况发生,又济得何用?
想来想去,实在觉得这些乡兵来的蹊跷,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又能有何事?总之天塌下来有那些禁军老爷们扛着,自己便是做好自己本分,其他事休要多管。
乡兵们前面引路,果然前面有一处平坦草地,四周林木茂密悬崖陡峭,那里有几个军汉看着酒坛肉食瓜果菜蔬,黄德臣见状大喜,正是走的饥渴了,也不客气过去大马金刀的坐下便吃,薛庆和其他禁军士卒们也是一窝蜂的过去了,那个马巡检招呼众人给队伍分发酒食,又坐在黄德臣处相陪。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乡兵们热情的很,竟连厢军铺兵们的份都有准备,铺兵们一路之上目睹这些禁军吃好喝好,作威作福。自己出力最大却受尽歧视,心中早觉得不满,此时能打牙祭,自是喜不自胜,顿时整个队伍完全停了下来,大车和大车挤靠在一起,军汉们三五成群,狂饮猛嚼。
黄德臣吃的有滋有味,心想这姓马的巡检倒还知趣,比这一路之上其他地方要懂规矩的多,吃喝了一会儿,却瞥见身后那两个女人神色有异。他皱着眉头刚要示意她们离开,突然却听见自己的队伍中有人惨哼连连,接着便有人捧着肚子跌倒在地,七窍流出污血。
然后人群便炸了营,有人大叫:「有毒!有人下毒!」
他大吃一惊,刚要起身,却见那马巡检脸色一变,纵身抬腿便是一脚。他冷汗出了一身,总算武艺还没忘光,举手一挡,由于身上没有披甲,这一脚又踢得极重,胳膊一阵疼痛身子一侧歪便坐倒在地,但是倒地之后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出老远,翻身站起拔出宝剑,怒视马巡检:「鼠辈,敢赚你家爷爷!」
那马巡检一阵冷笑,一脚蹬翻一个冲过来的士兵。此时纲运队伍之中的兵士多已中毒,少数没吃酒食的还有体力,但是战斗非其所长,而这股「乡兵」都是十分狠辣,下手无情,抢了大车上的兵刃之后便和官兵厮杀搏斗,顿时草地之上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禁军们不多时便全部了账,铺兵们四散奔逃,谁知这些歹人竟有几张弓箭伏在四周,连连发箭,四下地形险恶,无处可逃,接连中箭,转眼间,未中毒的二十余人全部陈尸于地。
纵使黄德臣从没打过仗,看眼前的情势也知自己是死路一条,这些乡兵劫杀官兵,这是兵变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造反谋逆的大罪,他们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他咬牙切齿大骂道:「狗贼,竟敢截杀官兵!不怕族灭吗!」
话音未落,便听旁边一声惨叫,却见薛庆的胸前露出一截满是鲜血的宝剑尖,身后那女扮男装的妇人满脸狰狞之色,将宝剑抽出,一脚蹬翻尸体。
「你们!」黄德臣总算明白了,对方对于自己是早有预谋,精心设计了一个绝户计,自己一头扎了进来。
然而还没等他动作,身后便有人一脚蹬在了他的后脖子上,阴柔的力道将他的颈骨完全踩碎,他哇的张口吐出一口血,身子瘫软在地,在世上看到的最后的情景,便是那曾被自己压在身下肆意奸淫的美娘子正冷笑着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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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汴京,左仆射府。
大宋朝尚书左仆射章敦,在府中看着手里的密信,眉头紧锁。
宦海沉浮这麽多年,经历过无数的狂风恶浪,终于登上这人臣顶点,换了一般人早就志得意满,但是章敦却没有如此。
当今官家如此信任他,任命他为宰相,却没有任命右仆射,摆明了是他章子厚政事堂独相的格局。天子如此厚恩信用,任他放手施政,他章子厚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士为知己者死,不能不鞠躬尽瘁已报。而他章子厚胸中的抱负也决不止于此,辅佐当今官家成为大宋历史上最有为的明君,收复河西燕云汉家故地,使大宋成为可与汉唐比肩的盛世强国,他章子厚也成为可与诸葛武侯、魏征相提并论的千古名相。
这才是他章敦的野心。
当年,王安石和先帝神宗曾经让他看到过大宋重新振作的希望,可惜先帝一死,司马光那班旧党乡愿便卷土重来,自己当年同司马光在朝堂之上力争,自问毫无私心,只是为了保住熙丰二十余年努力获取的成就。这些花费了亿万人力物力、几乎榨干了大宋的元气、前后整整一代人不懈努力才获取的进展,若是就此放弃了,那真是历史的罪人。
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最终,大宋的国运就毁在一个什麽都不懂得蠢妇人的手上!高太后这个老娘们,十几年的成就与辛苦就毁在她的手上,元佑更化令新法停顿了整整八年!
整整八年!
这是金子也换不来的八年!
等自己回来,一切都物事人非。国库空虚,神宗朝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家底,被这班旧党败的差不多了。要重新恢复新法,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此事非得力官员不能为,否则又要背上扰民的罪名。各种半途而废的事情,都要重新开始,千头万绪好不麻烦。想想当真可恶,一进一退之间,这麽多年时间就这麽白白浪费了。
但这还不是他最担心的。
现在虽然已经拨乱反正,旧党已经被扫出朝廷,高太后已死。但是隐患依然存在在内宫深处,那就是孟皇后。
按照大宋的制度,皇后在法理上也是拥有决策权的。而当今后宫之主向太后,乃是出名的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不关心政治。这样的人对于朝政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关键点便集中在皇后身上。
而当今皇后,乃是当年高太后亲自选定的。
高太后对于新法的态度人所共知,那麽这个孟皇后是否和他一样呢?章敦已经深刻领教到了这些深宫中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能发挥什麽样的作用。如果又是一个高太后,将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又有一个元佑更化?宋朝已经有好几代是太后垂帘听政了,难保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宋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而此刻,陕西京兆府又传来消息,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大批盗贼公然截杀官府纲运,押队的近百禁军厢军竟全部遇害!十余辆纲车失踪!如此恶性案件竟发生在大军云集的陕西境内,真是闻所未闻!难道陕西民间有不稳的迹象,要出张顺王小波?
而且,自己已经询问过枢密院,丢失的那十三辆纲车所载之物更是不得了。自从新党上台之后,章敦因为文武双全,以前就做过枢密使,现在虽然做宰相,但是西府官员依旧视他为老上司,而现在知枢密院事的韩忠彦乃是他的政治盟友,故此对他知无不言。
那十三辆纲车,名义上装载的是药材,但实际上,乃是一批最高级的军器。二百架神劲弓、三十具虎崩炮。混在药材中秘密发往环庆路前线,因为对于蛮夷持强硬政策乃是新党的一贯主张,而旧党的软弱又令很多人不满,所以此次旧党垮台,眼看着朝廷恢复对于西夏的军事压力乃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有人想未雨绸缪。
前几次发往河东及陕西各路的军器,都是混杂在普通的纲运之中秘密前往,但是从来都没出过事。
结果,现在在路上出事了,而且还是在京兆府境内出的事。
这是盗贼所为吗?章敦根本不相信大宋有这样的盗贼。盗贼哪有主动攻击大队官兵的?这与造反何异?而且,这些人的目的性极强,别的不抢,单拿这些军器。须知这些弓弩火器不经过训练,根本不知道怎麽用?乱用反而会误伤自己。
也就是说这些抢匪决非等闲之辈,他们是早有准备,有着准确的情报、后勤支援。而且目标非常明确,这样的素质,普通绿林根本不可能具备。
难道是辽国、西夏搞的鬼?但是那队纲运也有百余人,西夏或者辽国潜入境内袭击车队,在边境倒还可以理解,若能大队兵马深入京兆府,简直是天下奇闻不可思议。
还有,大部分遗留现场的尸体,都有中毒的迹象,而且是一种剧毒。京兆府甘北镇的仵作当年乃是环州藩军的一个伍长,折可适当年取得的洪德寨大捷,他在此役之中受伤立功,后来致残之后离开军队到老家甘北镇做仵作。据他辨认,此种毒于当年章质夫破敌时所投之毒极为相似,很可能就是同一种毒。
章楶当年大败西夏,如何用兵章敦虽然不十分清楚细节,但是大概是知道的。用毒乃是军中常技,当年章敦自己领兵打南蛮的时候,那些西南夷之中就有人会用毒,不过毒性并不十分强烈,而章楶所用之毒,乃是前所未闻的一种奇毒,能让十万大军一朝崩溃的奇毒。
现如今这种奇毒居然用到了大宋官军的头上。
难道这也是章楶所为?章敦根本不相信。章楶除非疯了,否则为何要做这种大逆之事。宋朝虽然不杀士大夫,但是造反谋逆除外。章敦自己没有疯,当然也不会相信章楶疯了。而且以章楶的才智,要玩这种阴谋诡计绝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马脚。
而且这些歹人不抢财货只抢军器,显然并非等闲强盗,囤积兵器莫非是想造反?而且近百官兵没有一个活着逃出来的,这只能说明对方准备之充分,策划之周密。
但是,此事在京兆府已经是轰扬开了,谣言满天飞,都说西夏骑兵潜入京兆府邀击官兵,现在京兆府和环庆路已经戒严,到处在严查道路,民心惶惶。京兆府出了如此的惊天大案,地方经略使已经封了印信,拜表自请处分,现在连皇帝都知道了。
当然章敦早知道这事是捂不住的,不论如何近百官兵被害,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在他心里根本就不相信是西夏人所为,既然不是外贼,只有内贼。章敦怀疑朝中有人策划了此事,以为这批纲运本身就是机密,那些押车的使臣军卒对于他们的真实使命一无所知。能接触到这等机密的,都是高官。
然而这等事,章敦是没有把握的,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乱说的。
他作为宰相,此时对于皇帝必定要有一个交代,该弹劾谁就弹劾谁,绝不姑息。皇帝虽然年轻,但是聪明非常,颇有先帝英明之风,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住。而且他也不打算欺瞒皇帝,这是一个臣子应有的节操。
但是令他烦心的是,手中的这封信,这是南京应天府的章楶给他写的,信中详细介绍了那种奇毒的来历。
竟然是京师道门?
那张怀素的名头章敦是知道的,道门竟然如此之深的涉入军国之事,章敦感到背上一阵发寒。而且这张怀素出入公卿豪门,背后竟然是遂宁郡王。牵涉到宗室,章敦却不能不有所顾忌。虽然大宋朝宰相之贵在亲王之上,但是这遂宁郡王却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自己若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就贸然弹劾,恐怕会落得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
虽然大宋朝不忌讳朝臣结交方外之士,但是若这方外之士牵涉到宗室,而且还是与天子血缘非常接近的宗室,那就另当别论了。任何朝代,大臣结交宗室,都是大忌!更何况当时章楶还是手握一方兵权的诸侯!这是权力斗争中的一条高压线,触者必死。
尽管章敦不知道章楶到底是不是和遂宁郡王有结交,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这种事你说不清楚,只会越描越黑,沾上就是一层皮。这件事是捂不住的,迟早传的尽人皆知,就是自己不弹劾,也会有别的御史弹劾章楶结交宗室有失大臣体。而且若是让人知道了自己不弹劾章楶,恐怕那些御史们会连自己一起弹劾。
大宋朝的宰相,从来没有任何人敢于轻视台谏的力量。
当初将章楶调任南京,原本是打算保全他。此时财政艰难,国库空虚,国家实在没钱支持大规模军事行动。若是章楶继续守环庆,说不定就会同西夏大打出手,到时候一旦弄的全面开战,大宋尚未做好准备,反坏国事。新党的政策就是继续武力开边,只要等个一两年等财政好转,再将他调回前线,自然是要大用,此人军事才华,实在不下于当年的王韶、狄青辈。
结果现在出了这种事,章敦心中哀叹,卷入皇权斗争,看来自己是保不住章楶了。这回来应天府还没多久,只怕就又要被贬往别处了,大概会去岭南吧,最近比较流行去岭南。
不过这张怀素道士倒是要好好会会他,便叫开封府提了他来问话。
正想行文给开封府,突然心腹家人章烈来报,章敦见是他来,举举手便叫他靠前。章烈凑到他的耳前低声说了几句,章敦一皱眉:「宫里来的人?」
「正是,自称是郝押班派来的,求见相公。」
「姓字名谁?」
「未曾说起,只说相公一见便知。」章烈说着便形容起了那人的长相。章敦听着听着心中一动,鹰隼般的眼睛眯缝了起来,眼眸深处,闪过慑人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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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汴京,马行街。
老道张怀素从一家酒楼出来,虽然吃得酒足饭饱,但是依旧不失妖道本色。一付仙风道骨的模样,头戴两仪冠,身披玄黄八卦袍,足蹬云鞋,手持拂尘。顾盼之间,真个是颇有几分仙气,好似神仙下凡尘。
韩月那劣徒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正是不辞而别。但是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本来他就不是自己的真徒弟,此刻走了也是平常。但是桃花洞的孙二娘等人也消失了,这让他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安,难道这几个小辈背着自己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可别把自己给连累进去。那韩月在宫中到底做些什么淫秽勾当,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但是孙二娘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可不知道。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有一天被开封府的公差拿了去。
现在这个时候,要不要自己也避避风头。或者找遂宁郡王去探探风声?不过这个遂宁郡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内心身处潜藏的野心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张怀素。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然而,走了没过多久,他便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跟踪他的人用的乃是典型的公门手法,是开封府的捕快,还是皇城司的察子?而且还不止一拨。
他没有甩掉尾巴,也知道不可能甩的掉,走到一个胡同里后,他停下脚步。
转回身,做了个稽首:「二位施主,不知这般跟着贫道所为何事?」
身后的两人也是面不改色,只是抱抱拳说道:「仙长,我家大人有些事情需请教下仙长,还烦劳仙长随小的走一趟。」说着,亮出了开封府的腰牌。
莫非好的不灵坏的灵,真得让自己不幸料中,自己这个弥勒教的身份曝光了?官府真的来捉拿自己了?张怀素心中一紧,脚尖一绷,脚趾抓地开始运劲。但是随即心中又犯疑惑,若真的是官府拿人,岂会只来两个人?而且以便服示人,本身就不正常,何时见官差抓人是便服行事的?
而且若真是自己露了形迹,醴泉观也脱不了干系,要抓何不在醴泉观里抓人,大队官差一围,岂非把握更大些?
不过,自己不想跟官差打交道,至少现在不想。这两个官差神神秘秘的,看起来也非善类。自己的身份敏感,对方显然并非无的放矢,怎麽想怎麽不保险。
「却不知贵主人想要下问贫道何事?」张怀素一边敷衍,一边寻思脱身之计。眼前胡同里无人,若是暴起伤人,自己到底有几成把握制服这两人。这两人看起来也是武艺出众之辈,自己手中只有一条拂尘,算不得兵器。若是下死手,只有用弥勒教的绝技八步登莲。
但是对方却不打算让他继续敷衍,举步便逼近过来。张怀素脚尖一点地,轻飘飘好像在地上滑动一般,突然心中警兆乍现,惊怒之下旋风般的转回身,速度快的好象鬼影一闪,再看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儒生打扮,但是双目如电,只是冷笑着看着他。张怀素几乎是直觉般的感受到头皮阵阵发麻,那是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儒生,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而对方瞧着自己的眼神,显然是不怀好意。
自己是一对三,还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没有现身。
先下手为强!
张怀素想到这里,笑道:「无量天尊,施主好手段,如此身手想必非是无名之辈,何不报上名来,贫道在江湖上也认识几个朋友,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一边说一边脚下运功,同时膝盖微屈,身子微弓。
不过对方显然对他的话极其不屑,那儒生晒道:「废话休提,牛鼻子,给某家显显你的八步登莲练到什麽地步了。」
话音未落,张怀素手中的拂尘突然一抖飞出,直取儒生面门,待儒生视线被遮的瞬间,脚尖点地身形化作一道疾风,右脚使出了十成的劲,直点儒生的丹田,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儒生所穿的儒袍已被脚沾到,腐朽了一般顿时化作飞灰。
但也就是如此了。
那儒生的身形随风而起,尽管张怀素这一脚已经沾到了他的衣服,却始终不能踩实。接着张怀素左脚又弹起,直踢其下阴。但是那儒生身形一闪,一声闷响,竟是和他对了一脚,张怀素身子好像飞鸟般飘出,落地后整条腿都给震麻了,左脚更是痛到没有知觉,站立不稳踉跄几下,竟然一屁股坐倒。
他捧着脚,震惊的望着那儒生,说话都结巴了。
「八步登莲!?你……你是……弥勒传人?」
这时那两个便衣官差快步上前,非常利落的将他绑起。这时又一个人施施然的现身,但是张怀素却看出此人不会武功,而且此人生的面白如玉,细眉细目,着实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而且此人一看便知道是当官的,那种风度,那种气质,那举手投足,经常出入公卿豪门的张怀素立马肯定,此人乃是大官。
「仙长,若早听良言相劝,何必至此?」
「你,你是何人?」
「本官蔡京,久候仙长多时了。不才有些俗事,往仙长指点迷津。搅扰仙长清修,罪过不小。」那美男子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但是张怀素看在眼中,却觉得那风度迷人的笑容里,却透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半个时辰后,蔡河边的一座民宅内。
张怀素此时已经松绑,看着面前的蔡京。
此人将来绝非池中之物,身为朝廷命官,身边却有弥勒教的高手相助,看情形此人多半还知道弥勒教的底细。此人显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士大夫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他身边还收留着邪教乱党作爪牙,显然是个蔑视道德法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将来不是名垂青史的栋梁能臣,便是遗臭万年的大奸大恶之辈。
「张仙长,可知本官请仙长来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弥勒传人之事,落在你的手里,也算贫道劫数到了。不过贫道何德何能,竟劳动蔡大人亲自出马,着实愧不敢当。」
「非也非也,弥勒传人又如何,仙长真的以为本官在乎此事吗?」蔡京笑着打断了他,「何况仙长交游广阔,满朝公卿皆是仙长座上客,本官即非大理寺卿,又非刑书,不做开封府好多年了,又有什麽本事入仙长以罪?」
「既如此,不知蔡大人将贫道拘来,究竟是何意?」
「本官此举,实为逼不得已,恐仙长误会本官的诚意,故此特命家人在仙长面前露露真像,好安仙长之心,也叫仙长知道本官的气量。日后,只怕本官还有仰仗仙长之处呢。」
蔡京此话,说的再明白没有。
张怀素乃是个聪明人,他也听明白了。况且蔡京根本没有骗他的理由,现在自己在人家手上,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根本没必要和自己玩什麽玄虚。若是想套自己的话,套出弥勒教的机密,那还不如直接拉到衙门里滚热堂。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挺的住官府的酷刑。
而且听他现在肆无忌惮地说这麽多大逆不道的话,显然此人也是个奸雄之辈。只要自己日后能为其所用,他便放自己一马。此人如此肆无忌惮,简直就差公开说要造反了。不过对自己却是有利,他固然掌握着自己的把柄,自己也掌握着他的把柄。
此人日后若是得势,只怕大宋的气数也要到头了。
不过官府的气数和自己又有甚鸟关系。自己游走公卿之间,无非是向给自己积累些人脉,找些靠山。但是眼前这个虽然是半强迫的,但是仔细想想却也是相当理想的选择。,一旦和他结盟,说不定是双赢的局面。
「蔡大人厚恩,贫道敢不粉身相报,大人垂询何事,贫道知无不言。」
「却是有两件事,其一,便是前些时日,陕西出了一宗奇案,牵涉到一种名叫麒麟丹的奇毒……」说到这里,蔡京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老道的表情,却没看出什麽。
「却不知另一件为何事?」
「另一件嘛,便是请仙长给本官好好说说令高足韩月道长的事迹了。」……
入夜,外城城东厢,汴河旁的一所道观。
几条黑影借着月色的掩护,躲过巡更士兵的巡查,绕过潜火铺铺兵的耳目,悄悄接近了道观。在道观墙下站定,等了一会儿,接着一个个轻巧的翻墙而入,动作轻捷如同狸猫,落地无声。
屋内烛火依旧摇曳,将三个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燃烧特有的味道,同时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儒生看着地上倒着的老道的尸体,心知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
这个老道才是真正的麒麟丹的提供者,那个张怀素不过是运送者罢了。究竟这老道的身后到底站着谁?这种奇毒到底还提供给了谁?还有谁能制造这种奇毒?二年前环州大捷之时到底是谁指使他将这种奇毒提供给章楶帮助他破敌,这个人都不可能是平民百姓,绝对是当权的某个朝廷重臣,能接触到军国机密之事的。
就像现在陕西发生的事情一样,那些土匪盗贼不可能接触到机密的情报,这说明官府高层之内有内鬼。
但是现在这些问题无法向他询问了。有人抢在他们前面用一根绣花针结果了这老道的性命。儒生蹲下身子仔细察看这老道的伤势,发现伤处在脑门正中,出血不多,显然是一击毙命,头骨乃是人体最坚硬的骨骼之一,而这枚绣花针竟然深透入脑,可见力道何等惊人。而现场并无打斗痕迹,老道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骨骼粗大,说明也是练武之人,这说明来者是能让老道放下警惕心之人。
这样一根绣花针,根本称不上武器。儒生也从没听说过大宋朝的江湖之中有什麽侠客能以绣花针伤人,并且能让绣花针发挥出强弩般的威力,这简直可以称为神技,大概只有传说中的剑仙如聂隐娘、薛红线、空空儿等有这能耐。
二寸长的绣花针,并非袖箭,以手掷射出,杀人于十步之外……没听说过。若是以前,定当笑话来听,但是现在,却真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在京师之中。
儒生突然觉得这诺大的汴京城,在这黑夜的笼罩下,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潭,深不可测……
入夜,左仆射府。
章敦看着面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心中也是少有的犹豫。此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善于投机之人,只是自己是一心为国,而面前这人有几分为国几分为私就不好说了。这个男人有着太多的权变机诈,凭自己的阅历眼光,居然看不透他。只不过自己既然已经以此等隐秘事相托,那就是引他为心腹了。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只能选择信任他。
他抬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元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对面这个中年男子,正是权户部尚书蔡京。
蔡京虽然低眉顺眼的没有正面迎视章敦的目光,以不急不徐的语调向章敦汇报着自己的调查结果,保持着从容的风度,但是心中却像火一样热腾。
自己能得到当朝首相的青睐,被托以这种隐秘事,足以说明章敦已经是拿自己当心腹看待了。自己的野心乃是爬到和章敦同样的地位,权户部尚书虽然也是朝中显贵,但和面前的人比,仍是天壤之别。而自己要注意的,就是如何利用章敦对自己的信任,巩固自己的地位,进而在这件事里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蔡京一贯相信,机会来源于生事。若是大宋朝一直波澜不惊,那自己如何能趁乱取利?只有现有的秩序发生动摇,才会给下面的人产生出上升的空间。
这也是蔡京的一贯人生哲学,唯恐天下不乱,混水摸鱼。
元丰四年的那场风波,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充分显示出混乱的力量能产生何等惊人的效果。谁能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通奸案,通过别有用心之人借题发挥,能掀起那麽大的风波,最终将半个朝堂搅的鸡飞狗跳,那麽多高官显贵被卷入其中,甚至最终连当朝宰相都无法幸免。也最终导致了他仕途方面的第一次重挫。
那时的他还只是集贤殿检正,刚刚开始京官生涯没多久。却看到了那场巨大的风波当中所蕴含的巨大机会。所以蔡京积极地参与其中,上窜下跳搅风搅雨,搅来搅去搅过了头,最终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自从那一次挫折之后,蔡京也明白了。虽然机会来源于生事,但是机会真正到来的时候,还需要有能够把握住机会的实力。不自量力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十二年前的自己,虽然有野心有才华有胆量,但是却没有实力,所以机会来了也把握不住,最终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现在,蔡京的内心似乎又有了当年的那种悸动。
不管此事内幕如何,但是牵涉到陕西的大案,又牵涉到宫内的隐私,这里面充满了阴谋、混乱的味道。这是不是一个新的机会呢?如果是,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把握住这个机会。而这个机会,会不会撬动现有的政治格局,给自己的头顶空间带来一丝松动呢?
「那道人已经死了?」听到最后,章敦也是神色微变。
「禀相公,下官询问张怀素后,连夜派人前去拿人,只是晚了一步,那道人已被人抢先一步灭口。下官属下无能,看不出杀手来历。道人居所亦曾仔细搜索,无甚收获。」
「那道人是何来历?所栖身的道观呢?」
「那道人乃是神霄派门下,度牒也是真的,道观亦属神霄派。不过神霄派弟子千万遍布天下,未必能各个都保证品行。」……
点汤送客之后,章敦回想蔡京的叙述,心中也是犹疑。
原本纲运一案,牵涉到醴泉观内的道士,只要开封府前去拿人,没有拿不到的。大宋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便是这些道士们结交权贵公卿乃至宗室,也屁用不顶,该抓照抓,根本没人敢出来阻扰。但是没想到前天晚上,入内都知郝随居然亲自前来府中,这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刘贤妃和那个醴泉观的道士韩月有什麽见不得人的阴私事,章敦根本毫无兴趣。自己又不是刘贤妃的下属,凭什麽帮她办事。若她真的作奸犯科,被曝光也是罪有应得。但是那韩月竟是张怀素的徒弟,这点不能不让他在意。师徒二人皆卷入宫廷是非之中,这二者之间有没有什麽联系?那韩月的失踪,和陕西发生的事有没有关联?
更重要的是,刘贤妃提出的条件让他无法拒绝。
内外结成联盟,共同扳倒孟皇后。这孟皇后一直是章敦的一块心病,现如今居然有人主动提出合作,正是搔到他的痒处。而且刘贤妃承诺,只要能扳倒孟后,改立她为后,绝对支持新法的施行。章敦乃是博古通今之士,自然是知道历朝历代内宫的力量有多麽大的潜力,历代权臣若没有内宫的盟友,都不可能长久。
于是权衡利弊之下,这个选择就很好选择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不能明着去醴泉观抓人,谁知道刘贤妃有什麽见不得人的阴私在着这些道士手里,万一拉到开封府大堂上,最终连这些隐私一起给审出来。以王钦臣那样的风骨,必定上表弹劾,势必弄得尽人皆知,到时候刘贤妃就完蛋了。这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只能暗中行事。但是王钦臣那样的直臣,没有正当理由是不会搞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即便是自己命令他,他也不会遵从这种没道理的命令。
那时他想到的,就是蔡京。
这个人,当初就是他在自己面前献策恢复新法。但是此人乃是个地道的投机者,司马光当权时,他也曾五日之内尽罢免役法。不过,章敦有自信凭自己的才能,能驾驭得了他。而且蔡京以前做过知开封府,此人才华出众善于御下,在开封府大小官吏之中颇树恩信,直到现在虽然作了权户部尚书,但是对于开封府内的官吏们仍保持着相当的影响力。
章敦相信蔡京这样热衷权谋的人,是不可能不在开封府内栽培几个党羽的,这时候,正是他这些党羽出力的机会,也正符合暗中行事的原则。
至于张怀素那老道,原本在章敦看来就是一个蝼蚁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地位的人关注,即使是现在也是如此。这种人,既然能在汴京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混迹这麽长时间,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即使真得到了开封府的大堂之上,章敦也确信张怀素明白什麽能说什麽不能说,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根本不可能混这麽久。
只是让蔡京参与此事,究竟是福是祸,他现在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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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二,陕西,熙河路,兰州。
南门外二里,有一大片平坦的土地,被官兵充做校场。此时大队官兵正在操练,黑压压的马队步军摆开阵势,密密麻麻犹如铺满大地的蠕动蚁群。在无数旗帜鼓角的指引下,整齐的变换阵型。那平坦的土地被数万人脚马蹄踩的烟尘滚滚,每一次战鼓擂起,官兵们口中都大声呼喝,气势雄壮如虹。
折可适立于高坡之上,注视着账下着数千藩汉健儿带起的阵阵冲天军气,心中不由得赞叹。久闻熙河之兵马精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比章楶在环庆路苦心操练的兵马一点不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熙河路之兵马,大多数都是当年王韶、李宪的旧部,皆是百战锤炼的劲旅。而那些青唐藩部也以悍勇著称,从这些人里面挑出来的兵马,堪称虎狼之师。折可适一生辗转前线,最初是在河东路,后来到了麟延路种鄂账下,后来又去了泾原路,再后来又到庆帅章楶账下同心协力大破西夏,可谓见多识广,各处的兵马都见过,若论各军强弱其实无大差别,但是若论战斗经验之丰富,士兵之嗜血好斗,以前所见各路大概都不如熙河路。
当年王韶开边熙河,拓地千里,对那些不服的藩部,就是硬生生一路杀过来,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端的是杀人如麻。有了这样的「光荣传统」,熙河路的宋军历次征战,最为乐战好斗,所过之处,经常是横尸遍地不留活口。
不过折可适虽然脸上带着赞许的表情,但是目光一转移到手中的信上,脸色却又变得凝重。
自从他接到章楶给他的信后,也是暗中加强了盘查。他为将多年老于行伍,军队里那点事情他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那封密信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纲运的密件。从前他不知道多少次见过这种密件,若会弄错简直是笑话。
章楶在心里写得很清楚,这是西夏境内最重要的细作「青云」冒险传出来的情报,西夏,或者确切点说是梁乙逋在打宋朝某支纲运的主意。此举可能和西夏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
当然折可适没有让别人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两个边臣私下往来,乃是朝廷大忌。他只是暗中加强了兰州境内的盘查,但是没多久京兆府的公文就到了,他才知道京兆府出了如此惊天大案,也才明白了到底西夏瞄上的是哪一支纲运。但是此批纲运毕竟不是运到他兰州的,他也无权过问那里面到底是什麽。不过他猜想可能是军器,西夏自身也是军事强国,军事方面唯一不如宋朝的大概就是铠甲弓弩火器之类的,能让西夏特别关注的显然不是普通货色,难道是……
他突然想到了洪德寨的大战,那震天动地的雷火,那穿金洞石的强弩……
最近枢密院喜欢玩这种把戏,将军器夹杂在粮草杂物中暗中运往前线,他在兰州就接收到过这样的纲运。
枢密院的官僚们大概自以为聪明,不过此举在折可适看来真正是多此一举,若是暗中行事,那自然是要出其不意收奇兵之效,必是为了进攻作准备。但是朝廷又下令严禁边将挑衅,那还不如大张旗鼓,正可震慑西夏,虚虚实实让他摸不着头脑。自己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的,现在出了事,大概又不敢声张,生怕引起人心不安,当真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不过现在知道也晚了,而且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禀告朝廷此时乃是西夏所为。按道理做臣子的理应知无不言,否则就是欺君,而且事涉军国大事,不可等闲视之。若是梁乙逋打这批军器的主意真的是因为西夏权力内斗已经到了要动武的地步,那说不定对于大宋来说又是一次机会,元丰西征的遗憾说不定能够就此弥补。
不过自己事前不说,事后才说,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吗?而且手中章楶的信件内容,有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
到应天府屁股还没做稳当,章楶的新任命又下来了:龙图阁直学士知广州军州事。一下从大宋四京之一的守令被贬到了岭南蛮荒之地的险恶军州,这完完全全是重贬。虽然罪名信中说得比较含糊,什麽有失大臣体,但是章楶在信中似乎也显得有些英雄气短,和当年经略环庆,大破西夏时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折可适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疆场之上立下赫赫奇功,却给无端左迁。好不容易盼到新党当政,却又给调离前线,结果现在在官场上混来混去越混越惨,竟然又给贬到岭南,这对于章楶这种才华横溢豪情万丈的士大夫来说,实在是比杀了他更难受。
而现在,自己若是将此事上秉朝廷,更别说会对章楶造成何等伤害,朝廷里那些御史台谏们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边关将士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他们就看不见,一点小事他们就能无限放大,把你形容的大奸大恶天理不容。反正他们的职业就是给别人挑毛病,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拼命用吐沫淹死别人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此时章楶正是倒霉的时候,自己上奏此事铁定会牵连到他,那些台谏文官王八蛋们一定会落井下石,什麽私自蓄养密探,勾连西夏,图谋不轨等等罪名,折可适自己随随便便都能想出一大堆来。
自己在庆州和章楶惺惺相惜,彼此相交莫逆,章楶并不因为自己乃是个武人而看低自己,反而引为知己,如此厚谊,此时岂能让他雪上加霜?况且章楶乃是国家栋梁,一身才华就此埋没,实在是大宋的损失,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落井下石。
看章楶信中的意思,大概也是想要自己对此事保密。既然如此,那就很好选择了。他将书信烧了,旁边部将们虽然奇怪,但是碍于军法却无人敢乱问。
折可适又唤过身边一个心腹参军,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参军施礼退下,然后打马扬鞭,先跑回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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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兴庆府。
「太后,臣斗胆,敢问此情报来自谁人之手?」仁多保忠看着手中的密件,眉头紧皱,上书之事确是紧要机密,但是深悉兵不厌诈的他习惯性的对于一切陌生的情势都采取怀疑的态度。
「此乃本宫亲自安插至一品堂内的心腹所报。」梁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同时也轻轻的敲打一下面前的仁多保忠,自己并非你们可以轻易欺瞒的一介女流,我自己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自己也有自己的一套人马,并非只靠你们才能成事。
「太后,臣斗胆再问,此人可信否?」仁多保忠却不依不饶。
「本宫之心腹,自然是十分可信的,怎麽?仁多大首领是怕中了贼子的反间计不成?」梁太后语气变得不悦,仁多保忠的态度有些冒犯了她。旁边撒辰轻轻拉了他一下,仁多保忠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麽错误。其实这只是他多年征战沙场的习惯,其实世上绝大多数武将都有这习惯,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听到的,从别人那得到的消息都值得怀疑。
「臣不敢,臣失言,请太后恕罪。」仁多保忠急忙跪下,不过梁太后也并非真要把他怎麽样,恕他无罪后,仁多保忠才又说道:「即是此事可信,那说明梁乙逋这贼子已经得手,下一步,只怕便要犯上作乱了。」
「东朝弓弩火器虽然犀利,然数量不多,作用到底是有限。梁乙逋若想以此作乱,未免太过不自量力,兴庆府十万精兵,凭他那些弓弩如何杀得过来?莫不是疑兵之计?」撒辰提出了不同看法。
「若是配合天时地利,少量利器在合适的人手中,也能以一当十。」仁多保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见梁太后的脸色一变,显然是想起了洪德寨的惨败。就那麽几百张弩,几十个惊天动地的奇怪火器,真的就令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那些山崩地裂的雷火电光已经深深的印入梁太后的脑中,难道梁乙逋想用那些可怕的如同鬼神般威力的火器来对付自己?
那真是最可怕的噩梦……
「况且,梁乙逋在兴庆府内也有势力,他若是直接攻打皇宫呢?只需御围内六班直中有几个内应,到时再配合这些威力巨大的弓弩火器,只需精密布置,谁敢说没有犯上作乱的机会。况且他现在还是国相,有能力将这些东西秘密运进兴庆府。同时也有能力在城中制造混乱,到时候趁乱行事,行博浪一击,说不定有成功的机会。」
「御围内六班直便有五千精兵,况且城外数万府卫军也在太后掌握之中,一旦变起,顷刻可至……」撒辰执掌兴庆府城防和西平府翔庆军,对于自己的部下还是很有信心的。
「当年北朝耶律重元谋反,只靠四百架宋弩数百死士便敢正面袭击数万皮室亲军,并险些弑君成功。事败之后,又可从数万追兵的包围中溃围而出远走大漠,可见兵力差距并非一切。况且御围内六班直和府卫军在环州失利之时多有死伤,调补进来的军卒将校,谁敢保证没有梁乙逋的奸细在里面?梁乙逋久掌军权,蓄养之亡命爪牙只怕倍于重元,如今又有利器相助,一个不慎,便是聚九州之铁,不能铸一字。」
听着仁多保忠和撒辰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是说局势有多麽危险,需要自己早下决断。梁太后却看见巍名阿埋这老将沉吟不出声,便询问道:「老统军,为何一言不发?」
「启秉太后,老臣只是在想,我等既然知道了梁乙逋所谋何物,那东朝更应知道。如今东朝章敦当权,此人桀骜好战、侵略成性。如此完美的借口,早应遣使问罪,发兵犯境,为何到现在还无一点动静。莫非东朝不知是我等所为?」
「正是!」旁边妹勒都逋眼睛一亮,显然想通了关节。「那梁乙逋所依仗者,一品堂是也。他若是调动兵马潜入长安附近邀击宋军,除非他所典之兵各个都是神仙,否则东朝数十万大军云集,这路兵马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过得道道封锁线?莫非当宋军都是聋子瞎子麽?此事绝不可能!便是有这等精兵,必非默默无闻之辈,为何我等不得于闻。况且梁乙逋想要调动兵马,绝不可能瞒的连我等几人都不知一点风声。」
「不过东朝民间却盛传是西夏骑兵深入长安抄掠……」
「此乃东朝惯例,不管什麽事都有莫名其妙的谣言四起。也许正是因为民间有此谣言,东朝才会觉得不知真假,未有轻动。」
「这也就是说,梁乙逋乃是收买东朝盗贼之流,那麽说,那批军器只怕还没有进入西夏,还在那群盗贼手中。梁乙逋还需设法将这批军器接应入境?而且东朝出了这麽大的案子,必定也是盘查道路,加紧侦缉,那批军器只怕没那麽容易离境。」
说到这里,几个重臣罕有的想到了一起。
迟则生变,快刀斩乱麻!
「太后,臣有一策。可令宋境内的细作全力打探究竟是哪股绿林盗贼劫夺了这批军器,探明之后便来个偷天换日,以此引梁乙逋上钩,到时诛杀之!」撒辰兴奋的脸色发红,终于到了和梁乙逋算总账的时候了。
梁太后心中一动,但是却罕有的迟疑起来,她倒不是顾惜梁乙逋的性命,只是觉得事发有些突然,刚才还在商量如何应付危机,怎麽现在就成了动手的好机会了。
「太后,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仁多保忠带头跪了下去。接着其余人都跪了下去,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这是除国贼的大好时机。
梁太后看着这些重臣们,心中也是给自己鼓了鼓劲。
迟早要翻脸,不如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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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万胜门。
童贯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看汴京城那巍峨雄浑的城墙,心中一阵阵的兴奋。
汴京城,我童贯今天还是个小人物,但是总有一天但我回来的时候,将是万人瞩目的盖世英雄。在宫里熬了这麽些年,终于等到了我表现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刘贤妃,住抓郝随,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往上爬。
旁边那宫娥苏湖,此时也是女扮男装英姿飒爽。此女本就美貌,换上男装,更是别有一番动人风情。刘贤妃居然会派她跟出宫来,有些出乎童贯的意料,想来刘贤妃对此事也是极不放心,特意派了自己的心腹前来监军。
这女人到底有何能耐,童贯是没亲眼见过的。她始终沉默寡言,冷冰冰的就像一个冰美人,但是有时童贯能从她眼底深处,看到不经意露出的一丝冷漠的杀气。
而且从她的举止来看,虽然常年身处深宫,但是对外面之事确是了如指掌,显然有着丰富的市井江湖经验,童贯不禁怀疑此女是不是经常暗中出宫在江湖上行走。这麽说,显然那个刘贤妃也并非自己原先想象的那麽简单。
还有另外一个儒生,此人不知是何来历,但是也与他们同行。
不过这都不能影响童贯此时的兴奋之情,那些读书人举子们中进士的感觉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吧,十年寒窗无人晓,一朝成名天下知。自己入宫十几年,割了自己的子孙根,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讨个锦绣前程。十几年终于盼来了大人物的青眼,将自己引为心腹,这是个多麽好的机会。
当然,兴奋归兴奋,童贯还是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个太监,此次出宫乃是以赴陕西采买的名义掩护出行,真正的目的必须秘密行事。那些士大夫们对于宦官有着天然的反感,若是被地方官抓到一点把柄,必然往死里弹劾,甚至极端一点的,直接把自己杖毙了都有可能,那时自己的命运也就到头了。
虽然不知郝随使用了哪些手段请动外朝哪位相公援手,那几个嫌疑人物的文引度牒还有市籍资料居然都查清楚了,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陕西。
自己要麽两手空空的回来,要麽完成使命满载而归,没有第三种选择。
此行不是我童贯命运的终点,我一定能挺过这一关。只要我挺过这一关,我将会脱胎换骨,变得完全不同,不再是任人呼来喝去的小黄门,而是真正的大人物。
策马扬鞭,三人驰上官道,在落日余晖的金光中,西行而去……